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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一·上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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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【华阳奇遇记】

    天历二年,己巳之岁,于潜秀才文信美,偶出游,至半道,忽有二使,布袍葛履,联袂而来,长揖于前曰:“华阳丈人,薰沐而请!”信美仓卒辞避曰:“信美天目之鄙人,华阳地肺之灵境,仙凡既隔,造诣何由?”二使曰:“已办轩车,愿勿多让。”遂与同行。果有竹兜子一乘,俟于道左。信美既上,舁去如飞,顷刻即至。使者偕信美入,丈人玉冠绡衣,秉简出迓,且致辞云:“潜越奉邀,曲承枉顾,幸勿以牵率见罪也!”与之抗礼,并坐于堂。茶罢出,杯珍罗列,丈人亲执盏于信美前曰:“老夫叨处洞天,久思闲逸,而男婚女嫁,尚尔关心。今弱息及笄,议婚震泽,将纳其次子为婿。佳期式届,聘礼已临,诸事皆备,惟回书未得人耳。稔闻名士,尤擅才华,特此樊迓,无非借重。”命左右,取笔砚鸾笺,置于几案之上。信美肘若神运,思如泉流,挥洒无停,略不经意。云:

    福地阴阳合,洞天谐二姓之缘;龙池岁月深,水府缔万年之好。专凭兔颖,虔复鸾缄。恭维震泽主者顺济昭王亲家阙下:乾坤粹气,星斗寒芒。果证真仙,受害资于上界;位齐海渎,膺显号于明时。为霖运仁静之施,体道存智之用。涓流必纳,廓其量于有容;众派爰归,汇其涯于无际。久著朝宗之望,夙推润下之功。视事坐鱼鳞堂,斑行肃睦;休退晏玳瑁殿,歌舞鲜妍。官联天上之豪华,庙食吴中之绵,远民虔崇于香火,世尊俯仰于威灵。福禄攸同,商农均赖。某,志耽冲素,体法谦虚,通籍金门,生杀忝司于下土;秉钧玄省,朝参幸近于清光。既交邻壤之欢,仍羡华腴之盛。如令嗣某,昂闻望,允为白面绣衣;即小女某,婉娩听从,讵谓红楼富家。仁厚慕象美之公子,肃雍愧下嫁之王姬。自顾何人,敢辞非耦。宜其家,宜其室,纳微式谨于初盟;投以桃,投以李,将意莫酬于厚贶。长春不老,永世齐芳。

    丈人读罢,称叹再三,遂留宿以光花烛之会。于是遣价赍书。遍请附近洞府群仙,壮观礼席。至日骈集,车马之多,旗麾之盛,盖世所未有。

    丈人顶九旒之冠,佩五岳之图,被赤霜之服,宿客于别殿。俄而千驺万骑,擂鼓鸣笳,翠盖文旌,拥雕鞍之先后;绣裳衮服,俨珠履之尊崇。灯烛辉煌,笙歌缭亮。待者走报:“新婿及门也!”群从起迎,引入幕次。忽内间传命,索催妆诗甚急。而婿所带相行之人,艰涩殊甚。从者数十辈,络绎不绝。婿缉知信美在坐,私下遣人致。信美即代吟之。诗曰:

    玉镜台前绿鬟,象牙梳滑坠床间。

    宝钗金凤都簪遍,早出红罗绣幔看。

    又

    十八鬟鬓气力桥,妆成不觉夜迢迢。

    风流自有张生笔,留取双眉见后描。

    媒持以入,众皆喝彩。但见得,红妆百队,画烛两行。箫管喧哗,香风淡荡。引婿入洞房合卺。执事者又忘将撒帐文来,左右皆失色。婿呼媒耳语,复使出致信美,信美撰附之曰:

    伏以未判,固溟滓之无形;清浊既分,使刚柔之有对。粤从开辟之始,已生配匹之名。至道所存,大婚尤谨。恭惟震泽新婿郎君,华阳元姬淑女,早钟间气,夙孕真姿。礼乐文章,端可作吴彩鸾之倩;工容言德,允宜为王君迥之妻。非能自从于灵源,红华肯题于流水。天作之合,神助其成。惟化工不离于阴阳,而道妙造端乎夫妇。曲房窈窕。罗帏翠被。郁金香盛服辉光,火烷罩衣绣方领。揭盖露珠冠之饰,交杯互玉之#尝。锦褥平铺,软衬金莲之袜;黛螺浓染,轻描偃月之眉。二姓百年,一双两好。燕婉既谐于伉俪,绸缪宜合于琴瑟。于以采藻,于以采苹,蒸尝之荐。载弄之璋,载弄之瓦。合欢讵让于名花。并带宛同于奇果。嘁嘁似朝阳之凤,雍雍类春渚之鸿。响犀帏幔,蹙龙鳞之轻细;梦回鸳枕,口含鸡舌之芳馨。奇逢已遂于结缡,善颂更陈于撒帐。请歌辞语,庸助17万锦情林欢声。

    撒帐东:罗帏绣幕围春风,红绽樱桃含白雪,元精耿耿贯当中。

    撒帐西:歌舞留人月易低,惊起芙蓉睡新足,倚风情态被春迷。

    撒帐南:新人轿上着春衫,云鬓半偏新睡觉,断肠春色在江南。

    撒帐北:云楼半开壁斜白,小语低声问玉郎,春色脑人眠不得。

    撒帐上:两雨红妆笑相向,淡云轻雨拂高堂,睡觉不知新月上。

    撒帐下:满山明月东风夜,水箪银床梦不成,美酒清歌曲房下。

    伏愿撒帐之后,姑媳交庆,家室攸宜。一掬琼浆,谩说裴航之奇遇。五双白璧,可知雍伯之阴功。纵石烂而海枯,谅天长而地久。螽斯秩秩。麟趾振振。

    奈何婿之傧相,多作吴语,不善于读,复传呼文秀才抵内寝。珠玉相辉,绮罗交映;桃腮杏脸,粉颈酥胸者,不知其几千百人,如非女与婿对坐象床,断不能辨其孰为新归也。信美抗声郎诵,从容闲雅,抑扬高下,甚得其宜,听者齐声道好,礼成而出。须臾,婿遣媒致谢,利市冰绡二匹,明珠二颗。信美拜受,便赴礼筵。所设皆非烟火之食,不能名识。丈人遍告坐宾,赞誉信美之才调。且作而言曰:“惟兹嘉礼,旷劫罕遇。今文士贲临,群仙光降。愿留珠玉,以为洞天之重,不识可乎。”信美献《洞天花烛》。诗曰:

    玄黄初分□灵壤,峭璧穹岸绝来□。深岩不遣俗人到,窈窕惟宜法宫敞。重重叠叠峙华构,画栋凌霄挂金榜。丈人华盖钧轴相,佐治蓬莱生杀掌。神明自与世尘异。婚嫁本无情欲想。阴阳动静合橐龠,示有偶配非惚恍。高闳孰是可作对,震泽尊居百川长。时良日嘉车辆多,琼树瑶柯顿成双。烹龙凤设宾筵,拷鼓挝钟震霆响。蹇予凡陋忝司笺,利市平分珠与镪。雍容喜得厕衣冠,宾相宁期近屏幌。庖丁络绎进珍羞,座客纷纭□□□。饮河鼹鼠愧盈腹,止鲁惭厚享。幸观花烛献新篇,留与千年洞天赏。

    众宾传玩,咸赞新奇。宴罢酒阑,扶携而出。明日,丈人于玄清内殿,特待新婿,专命信美陪席。信美固让不敢当,翁婿交请,乃就坐。酒三行,美人捧红罗二端、文锦二匹为谢。既终宴,遣前二使送出。还家,家人惊怪,失已半月矣。信美悉出诸物货卖,遂成富室,子孙甚盛,号遇仙文氏。于潜人至今称之不绝。

    【张于湖宿女真观记】

    话说宋朝淮西和州泾阳县,有一秀才,姓张,名孝祥,字安谷,号于湖。腹中背记五车书,胸内包藏千古史。因恋新婚,不赴科第。其父作诗以诫之:

    西风飒飒逼槐黄,文士纷纷赴选场。

    休恋凤衾鸳帐暖,桂花香似麝兰香。

    于湖见诗,遂赴京应举。幸喜高登,除授江西临江县尹。在任一清如水,四民咸仰。

    一日余闲,往临江亭观玩。但见山青水秀,景物鲜明。见正面屏风画着潇湘八景,左壁“范蠡归湖”,右壁“子房归山”。攸攸之乐,猛然触心,遂于壁上题诗一首云:

    洞庭潮送客,景物晚烟笼。

    雨过山岚静,潮回港舣通。

    北去搜千叠,南来转万篷。

    不如趋潮去,江边学钓翁。

    题毕,归衙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不觉四季光阴如拈指,两轮日月似奔梭,三年任满,升越州通判。未任一年,改升金陵建康府尹。带领伴仆王安,雇船前去。

    饥食渴饮,夜住晓行,来到扬子江,过金山寺,见十数人驾快船一只,问云:“来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张爷的么?”于湖叫王安答道:“只说不是。”王安回道:“后船来的是。”那接官公人去了。王安问道:“相公何意,不要公人跟随入城?”于湖曰:“他们跟着,不得闲行游玩。且同你入城,寻亲访友,茶坊酒肆,勾栏寺观,俱以游玩,方可理任。”

    来到通江桥边。时八月天气,尚且炎热。于湖吩咐王安:“上岸寻个寺观,烧汤水洗浴。解凉则个。”王安上岸,行无半里,见一座道观,向前与门公唱喏,道曰:“我官人行船辛苦,欲借浴堂与官人洗澡则个。”门公曰:“请坐,待小人与观主说知。”门公转过鹤轩,与观主说道:“有一官人,借浴堂洗澡。禀过观主得知。”观主曰:“天气炎热,洗浴何妨。”传语请入。

    王安报知于湖。于湖即入轩前,与观主相见。于湖将眼觑见:观主头戴星冠,身披鹤氅,人物清标,丰姿伶俐。于湖暗暗喝彩道:“不知来到女真观,得遇此观主,半老佳人,恁般风韵。”遂调《西江月》词一阕,单道观主妙处:

    半旧鞋儿着稳,重糊纸扇风多。隔年煮酒味偏浓,雨过夭桃色重。    强距公鸡快斗,尾长山雉枭雄。烧残银烛焰头红,半老佳人可共。

    吟毕,与观主分宾主而坐。观主问曰:“尊官何处?高姓贵名?因甚到此?”于湖曰:“小生洛阳人氏,姓何,名通甫。游玩至此,天气炎热,敬到上宫,借求一浴。请问观主高姓?贵庚?”观主答曰:“贫道在俗姓潘,年四十有八,讳名法成。”正说之间,帘栊响处,只见一人俄然而入。头戴七星冠,身披紫霞服,皂丝绦,红履,约有二十余岁。颜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玉女临凡世,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瑶池。生得丰姿伶俐,冠乎天成。于湖一见,荡却了三魂,散却了七魄。观主令他进前。稽首施礼毕,伫立侧边,启唇问曰:“官宰高姓?”于湖答道:“姓何,名通甫。”那道姑曰:“小道事冗,不及陪奉。”稽首而去。于湖想:“好个佳人,可惜做了道姑。”又问观主曰:“适间来者是何人?”观主曰:“就是敝观知客。”

    正问之间,只见小童请相公沐浴。于湖至浴堂浴罢,到客房梳篦整冠。值门公在侧,便问门公:“多少年纪?”门公曰:“小人今年六十二岁。”于湖曰:“你在此几年?”门公曰:“有二十余年。”于湖又问曰:“你身上衣服,谁管你的?”门公道:“告相公得知,小人但得三餐足矣。岂望衣服有无。”于湖谓王安曰:“你去船中取布一匹,赐与门公做衣服穿。”王安取与门公。门公拜谢。于湖就问门公曰:“方才鹤轩相见那个知客,姓名甚么?那里人氏?今年几何?”门公曰:“姓陈,名妙常,今年二十三岁,金陵建康府人氏,十五岁在此出家。”于湖曰:“他的宿房在哪里?”门公曰:“在东廊第一间便是。”言未已,被女童来请相公晚斋撞散。

    于湖到鹤轩相见,谓观主曰:“蒙容洗浴,又赐晚斋,何以克当?生之舟中炎热,故假馆借宿一宵,来日便行,自当拜谢。”观主曰:“无妨。如若未行,宽住几日。”

    当晚斋罢,于湖闲步东廊之下,明月如昼,吟诗一首:

    浩荡偏宜八月秋,蟾光皎洁照诸州。

    谁家玉镜新磨出,挂在长空忘却收?

    乘此月明,信步闲行,听得琴声响亮,见座黑门楼未关,挨身而入。见十余个道姑盘环而坐,知客中坐抚琴。于湖叹曰:“此女正是凤凰与鸡伴,难以类比。”正看之际,忽然琴弦已断。知客曰:“莫不是有人盗听吾琴?”于湖慌忙而转,自言曰:“何年月日,再逢此女,吾愿足矣。可怜落在空门。”乘此月色,题诗一首于粉壁上:

    星斗当天月正圆,忽闻窗下理琴弦。

    瑶池降下真仙子,看罢教人独惨然。

    尾后书“洛阳才子何通甫题”。题毕,回房歇息。

    次早,门公来请早斋。斋罢,却待收拾起程,只见门公报曰:“知客有请。”于湖即至知客房中,分宾主而坐。茶罢,知客曰:“夜来轩中有失迎迓。”于湖曰:“冒渎多端,不罪幸矣。”观见壁上有诗,而读曰:

    晓日瑶台夜气清,天风吹落步云声。

    尘根未尽俗缘在,千里关山月正明。

    于湖读罢,问曰:“此诗何人所作?”知客答曰:“昔汉光武游王母宫,见仙妃在彼,数日抚琴,故作‘天风吹落步云声’。”于湖暗忖道:“十分人物,写作俱高,有十二分奇妙。”知客曰:“小道今日上殿回来,见壁间题先生佳作,重蒙过奖。”于湖曰:“小生冲撞贵寓,窃听琴音,回房乱道《临江仙》小词以奉。伏乞勿掷。”就袖中取出,递与知客拆开观看:

    误入蓬莱仙洞里,松荫忽睹数婵娟。众中一个最堪怜。瑶琴横膝上,共坐饮霞觞。云锁洞房归去晚,月华冷气侵高堂。觉来犹自惜余香。有心归洛浦,无计到巫山。

    知客看了暗道:“正是引贼入寨。”于湖曰:“知客休哂。”知客曰:“重蒙所赐佳章,又好笑,又好恼,书云:夫人必自侮,然后侮人。小道欲言,尤恐冒渎洪威。”于湖曰:“久闻知客佳妙,小生诚为抛砖引玉。”知客道:“相公勿罪。”落笔即写《杨柳枝》词一阕:

    襄王魂梦云雨期,两心知。子今无计恋琼姬,自着迷。 道心坚似絮沾泥,不往飞。任取杨枝作柳枝,强挨尸。

    写罢,于湖观看,大笑。知客曰:“班门弄斧,幸勿哂焉。”于湖曰:“诚所谓人才双全,非世之常出也。”于湖看毕,亦作《杨柳枝》词以奉云:

    碧玉冠簪金缕衣,雪如肌。从今休说西施,怎如伊。 杏脸桃腮不傅粉,最偏宜。好对眉儿好眼儿,觑人迟。

    写毕,知客观见,不语,亦作前词以答:

    清净堂前不卷帘,景幽然。闲花野草漫连天,莫胡言。 独坐黄昏谁是伴?一炉烟。闲来窗下理琴弦,小神仙。

    于湖看毕,即忙起身。知客曰:“言词冒犯。”于湖谢别,到船中叫王安取绢一匹,送至观中,谢了观主。进城上任理事。于湖自言:“特性急了,今回错过,何时再逢这般聪明女子。”悔之不已。

    那陈妙常懊恨不及,从此惹起凡心,常有思念之意。不觉又是十月初一日,本观设斋,会集众道姑,道姑齐来与观主稽首。正问答间,门公报曰:“观处有一秀才,言称和州泾阳县人,姓潘,要见观主。”观主曰:“请他进来。”门公出去,引到鹤轩相见。观主问道:“侄儿几时到此?”那潘必正拜了四拜,退而言曰:“列位姑姑,就此相见。”众道姑还礼,俱各请坐。观主与众道姑道:“这是我侄儿潘必正也。从家而来,家眷安否?”必正道:“俱各平安。有书在此。”观主道:“几时离家?”必正道:“旧岁十二月离家,正月到京应举,二月初九日头场过了,第二场忽然患病,未得终场。等欲回家,奈有书在此,未及下得,如今特来拜见姑娘。”观主道:“行李安在何处?”必正回道:“在船上。”观主道:“你与门公去搬上来,住数日,另讨船回去。”必正同门公将行李搬至观中。观主叫女童洒扫后房,与必正安歇。必正道:“一朝半日便要回家,不须多事。”观主道:“宽住几日,我要与你说话。”到晚歇了。

    次早,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访讫。闲坐之间,问门公姓名。门公曰:“小人姓戚,名中立。”必正又道:“东廊尽头那间房住的道姑,姓甚名谁?”门公道:“是本院知客陈妙常。一院之中,只是他生得秀丽,吟诗作赋,抚琴诵经,无有不能。”必正道:“曾有秀才过客与他赓诗和韵否?”门公道:“适问小人这件衣服,便知是个官人,姓何名通甫,号洛阳才子者送与小人的。”必正道:“为甚的送与你?”门公道:“是我引他见妙常。将布一匹,送与小人。”必正即将丝绸海青一件与他,又吩咐道:“休对人说我将衣服送你。”门公道:“小人谨领。”必正就调一个相思《杨柳枝》词封了,门公递与知客,通报道潘官人特来相访。妙常微微冷笑道:“在那里请进。”潘必正向前施礼,邀入客位,分宾而坐。茶罢,必正道:“适间小生门公送一柬,乱道《杨柳枝》词一阕奉上。知客拆观:

    傍观道观过茅屋,惊人目。星冠珠履逍遥服,能妆束。    绝世仪容琼姬态,倾城国。淡妆全无半点俗,荆山玉。

    妙常见了大惊:“此人言词典雅,字若龙蛇,况兼人物厚重,比那何家大不同。”妙常道:“多承佳句。请问官人青春有几?”必正曰:“二十有五。”又曰:“那月寿诞?”必正曰:“八月十三。”妙常曰:“官人是大。”必正曰:“知客是几时寿诞?”妙常曰:“目下不远。”

    正说之间,小童来请道:“观主有请。”必正即回,到鹤轩见了观主,观主问道:“你这几日身体如何?”必正道:“托庇姑娘清福,颇安。”观主道:“你且住一程回去。”必正道:“只是搅扰姑娘。”茶罢,相别。

    到房中,自思曰:“回心甚急,奈被此人勾住,又得姑娘相留。”十分喜悦,就在房中抚琴。陈妙常在房外听曰:“此曲乃《凤求凰》也。”暗暗喝彩,自回房中。

    次日,妙常使女童来请必正吃茶。必正即到房内,依次而坐。茶罢,妙常将琴放在几上,烧炷好香,打个稽首,请必正抚琴。必正曰:“不能。”妙常曰:“何故太谦?”观主曰:“必正先抚一曲,然后知客亦抚。”抚毕,各自散了。

    自此,往来半月。一日,必正走到妙常房中。女童曰:“官人请坐。”必正:“师父何在?”女童曰:“去石城长春院访一观主,未回。”必正见书橱未锁,拿一部《通鉴》来看。内有一帖,见了大惊,去了三魂,荡了七魄。乃是《西江月》一首:

    松院青灯闪闪,芸窗钟鼓沉沉。黄昏独自展孤衾,懒睡思愁不稳。 一念静中有动,遍身欲火难禁。强将津唾咽凡心,争奈凡心转盛。

    必正曰:“既是凡胎俗骨,何苦出家,有此怨意?不若乘机嘲戏,他若不从,却有招词在此。”亦写《西江月》一首云:

    玉貌何须傅粉,仙葩岂类凡花。终朝只去恋黄芽,不顾星前月下。 冠上星替北斗争,案头经诵《南华》。未知何日到仙家,曾许彩鸾同跨。

    写毕,放在砚匣底下,露些纸角出来。把《通鉴》安顿了,却待转身,妙常回来,与必正相见,叙礼坐定。必正问曰:“何往?”妙常曰:“长春院观主患病,去访,留吃中饭。有失相迓。潘官人中膳否?”必正曰:“正欲回房吃饭。”妙常曰:“宽坐,取琴来请教一曲。”见砚匣下一简,拿出观看。不看万事俱休,看了柳眉剔起,星眼圆睁,叫道:“好也!好也!潘必正,是何道理!此间是清净道场,祝圣之处,写甚淫词艳曲,调戏良人!先到观主处说明,再到官府处定夺!”必正双膝跪下道:“望师兄高抬贵手,一时狂兴,误写此词,伏乞恕罪!”妙常道:“你是读书之人,此理难容!定要与观主说知,再不许上我门来!”必正道:“自古道:‘有风不可使尽帆’。有应即对,有问即答。”妙常道:“我有甚言词许你‘彩鸾同跨’?”必正道:“我说出来你不要赖。”妙常道:“你说,你说。”必正曰:“‘强将津唾咽凡心,争奈凡心转盛。’斯言何谓耶?”妙常回嗔作喜曰:“从何而来?”必正曰:“在我袖中。”妙常用手来取,却被必正拖住道:“同你到观主处说明,再送官司定夺。”妙常赔笑道:“罢了,落在你手中。”先前硬似生铁,向后软如糖绵,眉来眼去,情兴如火。必正道:“且将这两个女童如何发落?”妙常就叫两个女童送一幅素绢与张春院观主。这两个女童去了。必正妙常乃携手同入兰房。必正道:“死生不忘卿恩。”妙常道:“你莫此等闲看,我身犹处子,并无点泄。”卸下星冠,脱下衣服,取一幅白香绫帕,亲手取红。必正见了,心中大喜。妙常曰:“潘郎,这是五百年前结了这段姻缘,今日交付与君,休使贱妾有白头之叹。”交会间:

    恰似鸳鸯戏水,浑如鸾凤穿花。喜孜孜连理共枝,美甘甘同心结蒂。恰恰莺声不离耳畔,喃喃燕语甜吐舌尖。杨柳腰,点点春浓;樱桃口,微微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体;酥胸荡荡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真合美爱色情多,怎比偷香滋味别。

    又有一篇《南乡子》词,单道日间云雨。其词曰:

    情兴两和谐,搂定香肩脸帖腮。手摸酥胸软似绵,美奇哉,褪裤儿脱绣鞋。玉体着郎怀,舌送丁香口便开。倒凤颠鸾云雨态,多情今夜千万早些来。

    云雨罢,起来,妙常戴了冠子道:“还是戴冠子好,不戴冠子好?”必正遂作《鹧鸪天》一阕云:

    卸下星冠睹玉容,宛如神女下巫峰。霎时云雨欢娱罢,无限恩情两意浓。轻搂抱,款相从,时间一度一春风。若还得遂平生愿,尽在今宵一梦中。

    妙常看罢道:“今夜不许你再来。我要上殿诵经,不可污了身体。”必正曰:“总不如锦帐欢娱,便是非常之乐。”妙常曰:“不要闲说。”必正遂出一联,与妙常对云:

    霎时云雨,难同彻夜之欢娱;

    妙常对云:

    半晌恩情,怎比通宵之快乐。

    必正道:“承蒙不阻,犬马不能报也。今夜莫上殿罢。”妙常道:“待我上殿回来也无妨,你房正连着我房,晚间掇梯从墙上过来,使观主不疑。”必正欢喜无限,吟诗一首云:

    一见仙容不下怀,愁眉深锁几曾开?

    多蒙窈窕殷勤意,暮暮朝朝暗约来。

    写毕,妙常看罢,回诗一首:

    君心欲我隔千山,我欲还君弹指间。

    今日与君成配偶,莫将容易意阑珊。

    必正曰:“承蒙师兄佳意,我辈如何发遣?”妙常道:“自今为始,以夫妇叙礼,不许以师兄称。”正说之间,女童回来,阻住。必正作别回房。

    次早,见姑娘。姑娘道:“侄儿身体如何?”必正道:“稍安。”辞别回房,坐定自思:“妙常生得十分人物,写作俱高。”正欲掇梯过墙,只见日色未落,不得到晚,口吟一诗云:

    红轮何苦不衔山?伫立阶前几度看。

    但得疏星三四点,免教仙子候花间。

    吟毕,只闻楼头鼓擂,寺内钟鸣,众道姑上殿各散,回房睡了。必正关了房门,正欲掇梯过墙之际,只听得隔墙叫一声:“潘必正!”叫者是何人?

    花面金刚,玉体魔王。绮罗织就豺狼。法场斗帐,牢狱牙床。柳眉刀,星眼剑,绛唇枪。口美香舌,蛇蝎心肠。共他者,无不遭殃。纤尘落水,片雪投汤。秦楚强,吴越壮,也为他亡。早知色是伤人剑,杀尽世人何不妨。必正听叫,连忙下来,却是姑娘。姑娘道:“你那里去?”必正道:“登厕。”姑娘道:“你弹一曲《凤友鸾交》与我听者。”必正就抚。及毕,姑娘回房去了。

    必正依旧上墙,陈妙常接着下来。两个携手到亭子上,并肩而坐。妙常道:“你先上墙来了,如何又下去抚琴?”必正道如此,如此。妙常道:“早是不曾过来,倘若被他看见,如何是好?”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园,但见:

    淡烟笼院宇,薄雾罩池塘。双双粉蝶宿花丛,对对游蜂穿柳浪。湖山隐隐,依稀见着峰尖;池沼汀清,仿佛一天星斗。飒飒金风穿绣幕,团团明月透珠帘。

    妙常曰:“等你不来。因见湖山石眼透出月光,遂吟一绝。”云:

    蟾蜍一线透湖山,斜倚栏杆偷眼看。

    仰观斗柄横三点,心忙移步出花间。

    必正听得,大笑道:“我不能得日落,口吟四句,韵脚一般相同。”妙常曰:“愿闻。”必正吟曰:

    红轮何苦不衔山?伫立阶前几度看。

    但见疏星三四点,免教仙子候花间。

    妙常道:“何期不约而自同如此?”必正曰:“我与你同心同意,前世分定夫妻。”言罢,二人入房,解衣共寝,覆雨翻云。正是:

    欢娱嫌夜短,寂寞恨更长。不觉天晓。必正仍归旧路去了。

    次日,见姑娘。姑娘道:“吃早饭未?”必正曰:“未曾吃。适来偶见一太医,看脉,说我身甚是虚弱,若不用荤腥调理,恐伤性命。”姑娘听罢,吃了一惊。便叫门公买酒肉鸡鹅果品之类,送在必正房中。必正捡入。到晚,将酒肴与妙常同饮。正是:竹叶穿心过,桃花上脸来;茶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灯光之下,看妙常有倾国倾城之色。口占《菩萨蛮》一阕云:

    芸堂空锁倾城色,万态千娇谁能及?何幸到鸾帏,春心不自持。 点染香罗片,遂我平生愿。此处会云英,何须上玉京?

    妙常听罢,亦口占《菩萨蛮》云:

    香衾初展芭蕉绿。垂杨枝上流莺宿。花嫩不禁揉,春风卒未休。 千金身已破,默默愁眉锁。密语嘱檀郎,人前口谨防。

    必正看罢,情兴越浓,遂解带云雨。及罢,即于枕上说海誓山盟,就中诉深情密意。忽闻邻鸡三唱,最怪的晓霞穿碧落,偏嫌的红日照纱窗。必正披衣而起,回房。

    夜去明来,约有半年之期。必正一日与妙常闲坐,只见妙常两眼垂泪,眉头不展。必正将手帕与妙常拭了眼泪,问道:“因何这等烦恼?”妙常袖里取出一个帖子,递与必正,必正看时却是《临江仙》词一阕,云:

    眉似云开初月,纤纤一搦腰肢。与君相识未多时,不知因个甚,裙带短些儿。茶饭不餐常似病,终朝如醉如痴。此情尤恐外疑,专将心腹事,报与粉郎知。

    必正看毕,曰:“既有此事,何不早说?有甚难哉!”妙常曰:“我平日在此欺着手下的人,今日做出这丑事来,如何是好?只得寻个死路,免污他人耳日。”泪下如雨。必正曰:“但放心怀。待我明日入城,切一帖堕胎药,吃了便好。”妙常曰:“我晓得你做个脱身之计,去了不回。我命只在今夜。”必正曰:“若有此心,天地不。”

    必正辞别妙常,入到城中。正行间,只见喝道前来,必正避不及,街傍伫立。却是必正的故友张于湖。于湖一见必正,连叫住轿,与必正相见。邀必正同到府中,分宾主而坐。茶罢,于湖问道:“行馆何处?”必正道:“在城外女贞观姑娘处。”于湖道:“令姑是何人?”必正道:“是住持潘法成。”于湖道:“既是此观,其中有一好物在彼。”必正道:“兄长何以知之?”于湖曰:“旧岁在彼借水洗浴,曾作《杨柳枝》词。”必正道:“莫不是洛阳才子何通甫之作?”于湖细说,二人大笑。必正亦备言前事。于湖曰:“不难。你捏作指腹为亲,为因兵火离隔,欲求完聚,告一纸状来,我自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必正别了于湖,回到观中,与妙常具说前事。晚间,到姑娘房中,必正双膝跪下,将妙常之事,说与姑娘。姑娘道:“我也有些知觉,但不知你肯娶他么?”必正道:“小侄愿娶。”姑娘道:“叫他来,问他。”必正叫妙常到房里,见了姑娘。姑娘道:“你做得好事!”妙常低头不语。姑娘道:“去写状子来,明日进城去告。”

    次日,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状。当日,太守升堂,三人跪下。太守问道:“告甚么状?”观主人道:“乞还俗事。”太守道:“卷帘。抬头。”叫妙常,问道:“你曾云‘清净堂前不卷帘’?”唬得陈妙常魂不附体。太守道:“潘必正、陈妙常二人既是指腹为亲,各供本身之事。供得明白,准你还俗。”必正供曰:

    乡贯举人潘必正,伏蒙琴堂判府龙图侍郎台下:告为结亲完娶事。伏闻才愧相如,无挑琴之兴;贤同颜子,有秉烛之忧。先母与陈母,指腹为婚,因兵火流离,情意俱绝;岂期偶然之会,共诉前因。各留原剪衫襟之表,堪为执证。幸望仁恕,许配终身,偕老终身。所供是实。

    女贞观知客陈妙常供曰:伏闻生居宦族,乃无谢女之才;长在玄门,叨沐孙姑之德。尘根已尽绝孟光之慕梁鸿;俗缘以再断云英之约裴航。闹中取静,打坐看经;忙里偷闲,寻师讲道。岂期百年冤债来寻,况是严师力学。今有度牒,系是官文,未敢自专。伏望判府俯察来词,特赐与决。

    金陵建康府女贞道姑潘法成状供:

    本观女姑陈妙常,伊母陈谷英存日,将女妙常曾指腹与潘必正为妻。现有原割衫襟合同为照。为因兵火离散。各无音耗。幸蒙天赐,偶然相会,所说旧日根苗,辐辏姻缘。俱在青春之际,如乐昌破镜重圆,似文君驾车之愿。因有原关度牒在身,未敢自便还俗。恕蒙准告。望乞台判。

    太守看毕,援笔判曰:

    道可道,名可名,强名曰道。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,做曰真空。清者浊之源,守不住练药丹炉;动者静之机,熬不过凡情欲火。大都未撞着知音,多管是前生注定。抛弃了布袍草履,再穿上翠袖罗裳;收拾起纸帐梅花,准备着罗帏绣幕。无缘处,青浦黄庭消白日;有分时,洞房花烛照乾坤。

    张于湖判毕,即令还俗。

    潘必正与陈妙常成亲后,于湖举必正贤良方正,除授苏州府吴江县尹。后官至礼部侍郎。妙常生一男一女。夫妻衣锦荣归,享天年而终。

    【玩江楼记】

    谁家柔女胜娥,行步香尘体态多。

    两朵桃花焙晓日,一双星眼转秋波。

    钗从鬓畔飞金凤,柳傍眉间锁翠蛾。

    万种风流观不尽,马行十步九蹉跎。

    这首诗,是柳耆卿题美人诗。当时是宋神宗朝,东京有一才子,姓柳,双名耆卿,排行第七,人皆称柳七官人。年二十五岁,丰恣洒落,人材出众,琴棋书画,吟诗作赋,无所不通。专爱在花街柳巷,多少名妓无不瞻仰。他在京师,与三个出名上等行首家取乐。一个唤作陈师师,一个唤作赵香香,一个唤作徐冬冬。这三个行首,赔钱争养着那柳七官人。曾作词儿一阕为证。词名《西江月》:

    师师媚容艳质,香香与我情多,冬冬与我煞脾和。独自窝盘三个。    撰字苍生未肯,权将好字停那,如今意下待如何。奸字中间着我。

    这柳七官人在三个行首家闲耍。一日做一篇歌头曲尾,歌云:

    十里荷花九里红,中间一朵白松松。白莲到好摸藕吃,红莲只好结莲蓬。莲蓬好吃藕玲珑。开花虽结子,也是一场空。一时乘酒兴,空肚里吃三盅。翻身落水寻不见,则听得采莲船声扑咚咚。

    柳七官人一日携仆,到金陵城外玩江楼上,独自个玩赏。吃得大醉,命仆取笔,作词一阕,词寄《虞美人》,乃写于楼中粉壁上:

    春花秋月何时了?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问君却有许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江流。

    柳七官人词罢,掷笔于楼,拂袖而返京师。这耆卿,诗词文采,压于才士。因此,近侍官僚喜敬者,多举孝廉,保奏耆卿为浙江管下余杭县宰。耆卿乃辞官僚,别了三个行首,各各饯别而不忍舍。遂别亲朋,带将仆人,携琴剑书箱,迤逦在路。不则一日,来到余杭县上任。端的为官清正,讼简词清。过了两月,使用己财起造一楼于官塘水次,效金楼之楼,题之额曰玩江楼,以自取乐。本处有一美歌妓,姓周名字月仙。那柳七官人每召至楼上歌唱祗应。柳县宰见月仙果然生得:

    云鬓轻梳蝉翼,娥眉巧画春山。朱唇注一颗夭桃,皓齿排两行碎玉。花生媚脸,水剪明蛑。意态娇娆,精神艳冶。岂特余杭之月色,犹胜都下之名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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