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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十 二 回 安民一时掩耳 勒石千载留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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尸首重新棺殓停放,并开会等事,俱已舒齐。又到秋女士家中,看望了女士的子女一次。见女士的兄嫂,都是个懦弱的人。此次女士受冤,他兄嫂并非不知,实因懦弱怕事所致。裕章夫妇见越女士等这样的义气深重,也是感激得了不得,并说了好些对不住他妹子的话。越女士倒反安慰了他们一番,并劝他:“好好扶持你外甥甥女,长大成人之后,你们也可以对得住竞雄妹妹于九泉了。” 裕章夫妇听了,一齐答应下来。越女士见他们确是真心,并无假意,也放下了这条心。便别了裕章夫妇,一径到杭州西湖里来。

    你道越女士为什么来到这里呢?原来他把诸事办妥以后,便和爱菊商量,替秋女士卜起坟地来。须要拣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,筑起坟来,也要筑得精致雅观,方配得秋女士在生的性质,并借此也可以使人易来瞻仰。他二人商量了一回,便想起这个西湖来了。西湖是中国的名胜,人人都知道的,吾也不去细表。且说越女士同爱菊二人,到了这里,便在一座尼姑庵里暂行住下。

    这只庵内,只有一个中年师太,法名禅隐。这禅隐师太,少年时节也是一位名宦千金,只因他看破世情,脱离尘网的早,所以他自从十八岁上就除了荤。后来他的父母要替他择婿,他又始终坚持不肯,说什么女子不幸生在这个世界,要终身受着男人的压制,一些也不得自由。我决不会受那些苦恼,情愿终身不嫁夫婿,倒也得个自由的福。他的父母见他这般光景,便要用强硬手段起来。他才暗暗的逃到这里,削发为尼,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了。他今日见了越女士、爱菊二人,彼此问起家常,倒也情投意合,便留二人住下。三个人谈谈说说,更觉得亲密异常。禅隐师太问起了秋女士的事情,也替秋女士叹息了一回。越女士又问起他这里有好做坟地的空地没有,禅隐师太听了,便道:“我这里有一块空地,但只不知可以作坟不可呢。” 二人听了,便道:“ 师太,你既有 空 地 在 这 里,明 日 可 带 了 我 们 去 看 看,使 得么?”禅隐道:“二位施主既要去看,就去看看,有什么使不得的。”说着,天已晚了,各自安寝不提。

    次日,越女士和爱菊、禅隐,用过早膳,便一同出门。走到那块空地上一看,只见这块地前临湖水,后靠高山,四围林木葱茏,当前只留三丈余一条出路。二人看了,齐声赞道:“ 好地好地!但不知老师太肯让不肯让?” 禅隐听了,说道:“二位施主说的是什么话!二位施主既为着秋施主,这样劳心劳力的替他办理善后的事宜,难道贫尼连这点子小事,就不能相让了么!这块地既经二位施主看中,贫尼就把这块地送给了秋施主,也算我表一个敬慕秋施主的意思。”越女士听了,连忙说道:“老师太,你如肯让,已感你的情不少。若说送字,是断断乎不敢当的。” 禅隐道:“ 二位施主,不是贫尼固执,若要买我这块地,虽有几万银子,我亦不买的。这是我自己的情愿送与秋施主的,又不是二位施主来骗我的,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呢!” 爱菊道:“ 老师太,不是这样说的。只因你们是出家人,那里有要你们出家人白送一块地的道理么!” 禅隐笑道:“二位施主不要这样说,出家人难道不和在家人一样的么?我不过敬慕那个秋施主是个极爱同胞的人,如今又被人陷害得不明不白的死了,我才肯把这块地送给他的呢。二位施主替他出力出钱,我送他一块地,同是一 样 的 一 个 义 气,请 二 位 施 主 想 想,有 两 样 的么?”越女士见他也是一片热心,倒不可过于却他的,若然过于却了他,他反要疑我们看轻他的呢。想罢,便开口说道:“老师太,这不是我们的不依你,不过为着无缘无故的白受了你一块地,使我们过意不去罢了。如今既承你一片好心,定要送给秋女士,我们也不敢过于却你,只是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呢!” 禅隐见他们允了,心里就喜欢起来,说道:“二位施主,这是不妨的。二位施主也是为秋施主,我也是为秋施主,各人为着秋施主,有什么过意不去呢!” 爱菊道:“老师太,你真真是个爽快人。怎么空门当中,倒有这么一个仗义疏财的人呢?可惜你入了空门,若在社会里头,岂不又是一个秋女士么!” 越女士道:“他的法号叫禅隐,也是特别的。”禅隐道:“二位施主过奖了,叫贫尼怎么受得起呢。”三人说说笑笑,又到各处游玩了一遍,才回到庵里,过了一宿。

    次日,越女士同爱菊二人,立刻到杭州来唤了石匠,又请了一个阴阳先生,回到西湖里。在那块空地上,请阴阳先生看了一看,定了方向,然后破土动工。越女士和爱菊、禅隐三人,日日一早起来,到空地上指分一切。不消半月工夫,把个坟已筑得端端正正的了。当中砌了石坑,四围筑了石栏杆。门前竖起一块石碑,碑上镌着“ 鉴湖女侠秋瑾之墓”八个大字。后面镌着一篇传文。墓门的两旁石柱上,镌着“竞择天演,雄冠地球” 一付四字对联,而下款却写着“富禄拜题” 四字。传说这付对,还是富太守和秋女士要好的时候送他的。如今特把他这付对做在上头,恰与岳王坟上一段佳景,遥遥相对。从此岳王坟上的特色,只怕不能载入无双谱了。其余的点缀,都是原有的,也不细表。

    这日坟上的事,俱已完备,越女士才同了爱菊,到绍兴和男女学界的人说了。即行择日,送秋女士柩到坟上安葬。男女两学界约有数百余人,一齐送到坟上。安葬已毕,学界中人,又奏军乐,唱追悼歌,宣读祭文,一时热闹异常。越女士祭秋女士文曰:

    呜呼!君之死,天下冤之,莫不切齿痛心于官吏之残暴也。吾意大厦将倾,摧楹折栋者,又缤然交错于其间,非一人之所能支者明矣。尼父以至圣之才,怀济世之志,尚不能挽衰周风靡执削之运。今时已过矣,澜已倒矣,君固英杰,奈之何哉!设不幸微斯阴霾惨酷之冤,恐数载后同是奴虏耳。生人之类,修名讳恶久矣。浙帅甘冒不韪,完君志节,成其千秋不朽之名,虽曰害之,其实爱之,此仁人之用心也。反常移性者欲也,触情纵欲者禽兽也,以浙帅之贤,岂嗜欲之流,禽兽之类欤?意者抑君祷祀以求之哉!

    其余祭文挽联甚多,不及细表。

    再说那官场里头,虽被那些学界盘诘到一个没有回答的地位,终究守着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,咬定秋女士是个党魁祸首。此刻听见越女士等,替他在西湖岸上筑了一个极荣耀、极壮丽的坟墓,他们心里那里下得下这口气呢?镇日价处心积虑,要把这个坟削为平地,决不使他立在西湖岸上,与岳王坟并传千古。这时候风潮正盛,他们虽多是狼的心、狗的肺,然也怕着那班学界,故此只得忍气吞声,闭着眼睛,装聋作哑的,尽着越女士等干去。过了年余,风潮也平了,人心也渐渐的冷了,他们见这光景,就想下手了。便费了几万银子,运动了一个御史。

    那个御史,姓宁,名辉,自从得了这注银子,便想个法儿,递上一本。说什么秋瑾到底是个身受显戮的人,不该在西湖岸上筑坟竖碑,像像样样的,竟与岳王坟配美起来。这不是我们中国历史上头一件越礼犯规的事么!将来传了出去,岂不要把天下的人笑死呢!应该饬浙江抚台,把他削平了,才是道理。当时幸亏报界的信息也灵,学界的人心还热,知道了这件事体,便一面递禀浙抚,一面打电进京,要请政府里头的大老维持。那些官儿闻了学界二字,是要头疼的。此刻听见学界里头的人,又来替秋女士出头了,便连忙敛声息气,把这件事消灭过去,把这口气也仍旧咽在肚子里头,从此没事了。这些都是后话,一言表过不提。

    如今且说越女士等,把秋女士的善后事宜一一的安排妥当,更有禅隐师太就近照顾,越女士甚觉放心。便别了禅隐,辞过众人,同着爱菊女士一径回到上海。爱菊和越女士在路分手,自回寓所。越女士也即回到万绿草堂不提。

    停了几日,越女士正独自一人,在那水阁里头,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。忽听得竹桥声响,连忙抬头往外看去,只见一个送报的,手拿报纸,踏着竹桥,顷刻间已走了过来。朝里望了一望,问道:“里面有人么?” 越女士在里头应了一声,他便搴帘入内,拣了两分报纸,放在台上。越女士一手接了过来,翻开一看,见上面印着秋女士墓的一幅图形。他便低了头,只管细细的看去。看了一会,把头点点,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我那竞雄妹妹,虽然受了这个委屈,还喜得天下的人共明白了他的冤枉,同为不平。可见得公理自在人心,九泉有灵,也可以无憾的了。就是我替他办了这件事,如今报馆里头,也把这个情节登载出来,供天下的人赏阅,我的心也得大白于天下人了。便是九泉良友,我也算对得住他的了。”越女士想到这里,自觉心无挂碍,也不言语了。那个送报的人,早已跑出万绿草堂去了。我这部《六月霜》的小说也从此完了。

    读秋女士七言律诗即用原韵以寄慨

    松阳迂叟

    胸怀豪侠亘沧溟,插脚红尘眼孰青。

    四顾已无干净土,一朝那得扫犁庭。

    尸居余气犹贪禄,血洒沾衣不厌腥。

    海国称雄三岛是,中原回首叹凋零。

    回忆当年字写秋,墨痕应共泪痕流。

    睡狮未醒终宵梦,饿虎争尝异味羞。

    报主无期悲浩劫,杀身何补恨仇雠。

    冤沉海底殊难洗,多少英奇一网收。

    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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