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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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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「总批:我读至血溅鸳鸯楼一篇,而叹天下之人磨刀杀人,岂不怪哉!《孟子》曰:“杀人父,人亦杀其父;杀人兄,人亦杀其兄。”我磨刀之时,与人磨刀之时,其间不能以寸,然则非自杀之,不过一间,所谓易刀而杀之也。呜呼!岂惟是乎!夫易刀而杀之也,是尚以我之刀杀人,以人之刀杀我,虽同归于一杀,然我犹见杀于人之刀,而不至遂杀于我之刀也。乃天下祸机之发,曾无一格,风霆骇变,不须旋踵,如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三人之遇害,可不为之痛悔哉!方其授意公人,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,岂不尝殷勤致问:“尔有刀否?”两人应言:“有刀。”即又殷勤致问:“尔刀好否?”两人应言:“好刀。”则又殷勤致问:“是新磨刀否?”两人应言:“是新磨刀。”

    复又殷勤致问:“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?”两人应言:“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,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。”当斯时,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,掣而出,飞而起,劈而落,武松之头断,武松之血洒,武松之命绝,武松之冤拔,于是拭之,视之,插之,悬之,归更传观之,叹美之,摩挲之,沥酒祭之,盖天下之大,万家之众,其快心快事,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之三人者也。而殊不知云浦净手,马院吹灯,刀之去,自前门而去者,刀之归,已自后门而归。

    刀出前门之际,刀尚姓张,刀入后门之时,刀已姓武。于是向之霍霍自磨,惟恐不铦快者,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。呜呼!岂忍言哉!夫自买刀,自佩之,佩之多年而未尝杀一人,则是不如勿买,不如勿佩之为愈也。自买刀,自佩之,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杀一人,顾一人未杀而刀已反为所借,而立杀我一十九人。然则买为自杀而买,佩为自杀而佩,更无疑也。呜呼!祸害之伏,秘不得知,及其猝发,疾不得掩,盖自古至今,往往皆有,乃世人之犹甘蹈之不悟,则何不读《水浒》二刀之文哉!

    此文妙处,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,逢人便斫,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,笔尖细处,笔法严处,笔力大处,笔路别处。如马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句,丫鬟骂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,夫人兀自问谁句,此其笔致之闲也。

    杀后槽便把后槽尸首踢过句,吹灭马院灯火句,开角门便掇过门扇句,掩角门便把闩都提过句,丫鬟尸首拖放灶前句,灭了厨下灯火句,走出中门拴前门句,撇了刀鞘句,此其笔尖之细也。前书一更四点,后书四更三点,前插出施恩所送绵衣及碎银,后插出麻鞋,此其笔法之严也。抢入后门杀了后槽,却又闪出后门拿了朴刀;门扇上爬入角门,却又开出角门掇过门扇,抢入楼中杀了三人,却又退出楼梯让过两人;重复随入楼中杀了二人,然后抢下楼来杀了夫人;再到厨房换了朴刀,反出中堂拴了前门;一连共有十数个转身,此其笔力之大也。一路凡有十一个“灯”字,四个“月”字,此其笔路之别也。

    鸳鸯楼之立名,我知之矣,殆言得意之事与失意之事相倚相伏,未曾暂离,喻如鸳鸯二鸟双游也。佛言功德天尝与黑暗女姊妹相逐,是其义也。

    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,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,亦是初得戒刀,另与喝采一番耳,并不复关武松之事。」

    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,替蒋门神报仇,要害武松性命,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。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,踌躇起来,怨恨冲天:“不杀得张都监,如何出得这口恨气!”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,选好的取把来跨了,「一写腰刀。」「眉批:一路看他写刀,写角门,写灯,写月。」拣条好朴刀提著,「一写朴刀。○妙在即以彼家之刀,杀彼家之人。」再迳回孟州城里来。

    进得城中,早是黄昏时候,武松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,却是一个马院。武松就在马院边伏著。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,未曾出来。正看之间,只见呀地角门开,「一写角门开。」后槽提著个灯笼出来,「一写灯。」里面便关了角门。「二写角门关。」武松却躲在黑影里,听那更鼓时,早打一更四点。「此句起,妙笔。」那后槽上了草料,挂起灯笼,「二写灯。」铺开被卧,脱了衣裳,上床便睡。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。

    后槽喝道:“老爷方才睡,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!”「妙语。」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,「二写朴刀。」却掣出腰刀在手里,「二写腰刀。」又呀呀地推门。那后槽那里忍得住,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出来,拿了搅草棍,拔了闩,却待开门,被武松就势推开去,抢入来,「入一重门来。○看他入来,出去,又入来,又出去,写得跳脱不可言。」把这后槽劈头揪住。却待要叫,灯影下,「三字妙笔。○三写灯。」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,「三写腰刀。○不见人,单见刀,一者灯下,二者吓极。」先自惊得八分软了,口里只叫得一声“饶命!”武松道:“你认得我么?”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;「妙。○有此闲笔。」便叫道:“哥哥,不干我事,你饶了我罢!”武松道:“你只实说,张都监如今在那里?”后槽道:“今日和张团练、蒋门神——他三个——吃了一日酒,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。”武松道:“这话是实么?”后槽道:“小人说谎就害疔疮!”「绝倒。」武松道:“恁地却饶你不得!”手起一刀,「四写腰刀。」把这后槽杀了。「杀第一个。」一脚踢开尸首,「闲细。」把刀插入鞘里。「五写腰刀。」就灯影下「妙。○四写灯。」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,「前文施恩送棉衣、碎银、麻鞋三件,今忽将两件插在前边,一件插在后边,为百忙中极闲之笔,真乃非常之才。」将出来,脱了身上旧衣裳,把那两件新衣穿了,拴缚得紧辏,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,「六写腰刀。」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「百忙中插出施恩银两,非常之才。」入在缠袋里,却把来挂在门边,「记着。」却将一扇门立在墙边,先去吹灭了灯火,「闲细。○五写灯。」却闪将出来,「又出去。」拿了朴刀,「妙。○三写朴刀。○此句下又入来。」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。

    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。「一写月。○妙笔。」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,「又入一重门来。」便先来开了角门,「三写角门开。」掇过了门扇,「闲细。○此句又出去。」复翻身入来,「又入来。」虚掩上角门,「四写角门关。」闩都提过了。「闲细。」武松却望灯明处来「五写灯。○又入一处来。」看时,正是厨房里。只见两个丫环正在那汤罐边埋怨,说道:“服侍了一日,兀自不肯去睡,只是要茶吃!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!「绝倒。」噇得这等醉了,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,只说个不了!”「表出等回话。」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,武松却倚了朴刀,「四写朴刀。○朴刀在此。」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,「七写腰刀。○带血妙。」把门一推,呀地推开门,抢入来,「又入一重门来。」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,一刀「八写腰刀。」杀了。「杀第二个。」那一个却待要走,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;再要叫时,口里又似哑了的,端的是惊得呆了。——休道是两个丫环,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!「忽然跳出话外,真是以文为戏。」武松手起一刀,「九写腰刀。」也杀了,「杀第三个。」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,「闲细。」灭了厨下灯火,「六写灯。○闲细。」趁著那窗外月光「二写月。○妙笔。」一步步挨入堂里来。「又入一重来。」

    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,已都认得路数,迳踅到鸳鸯楼扶梯边来,捏脚捏手摸上楼来。「又入一重来。」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,远远地躲去了。「好。」只听得那张都监、张团练、蒋门神三个说话。武松在扶梯口听。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,只说:“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!再当「二字妙,将有字衬出无字处。」重重的报答恩相!”这张都监道:“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,谁肯干这等的事!你虽费用了些钱财,却也安排得那厮好!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,那厮敢是死了。「却不道这早晚已在这里下手,为之绝倒。」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。待那四人明早回来,便见分晓。”张团练道:“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甚么不了!——再有几个性命「六字奇句。」也没了!”「绝倒。○遂成口谶。」蒋门神道:“小人也分付徒弟来,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。”

    武松听了,心头那把无名业火高三千丈,冲破了青天;右手持刀,「十写腰刀。」左手揸开五指,「陪一句,衬成刀势。」抢入楼中。「再入一步来。」只见三五枝灯烛荧煌,「七写灯。」一两处月光射入,「三写月。○绝妙好辞。」楼上甚是明朗;面前酒器皆不曾收。「闲细。」蒋门神坐在交椅上,见是武松,吃了一惊,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。说时迟,那时快,蒋门神急要挣扎时,武松早落一刀,「十一写刀。」劈脸剁著,和那交椅都砍翻了。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。「不惟转身回刀甚疾,其转笔回墨亦甚疾。○十二写腰刀。」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,被武松当时一刀,「十三写腰刀。」齐耳根连脖子砍著,扑地倒在楼板上。两个都在挣命。「顿一句。」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,「闲细。」虽然酒醉,还有些气力;见剁翻了两个,料道走不迭,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。武松早接个住,就势只一推。「疾。」休说张团练酒后,便清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!「真正妙笔。」扑地望后便倒了。武松赶入去,「句。」一刀「句。○十四写腰刀。」先割下头来。「杀第四个,又割头,与杀别个不同。」蒋门神有力,挣得起来,武松左脚早起,翻筋斗踢一脚,按住也割了头;「杀第五个,亦割头。」转身来,把张都监也割了头。「杀第六个,也割头。」见桌子上有酒有肉,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;连吃了三四钟,「妙。」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,「奇笔。」蘸著血,「奇墨。」去白粉壁上「奇纸。」大写下八字道:“杀人者,打虎武松也!”「奇文。○奇笔奇墨奇纸,定然做出奇文来。○卿试掷地,当作金石声。○看他者字也字,何等用得好,只八个字,亦有打虎之力。○文只八字,却有两番异样奇彩在内,真是天地间有数大文也。○依谢叠山例,是一篇放胆文字。」

    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,揣几件在怀里。却待下楼,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:“楼上官人们都醉了,快著两个上去搀扶。”「行到水穷,又看云起,妙笔。○写武松杀张都监,定必写到杀得灭门绝户,方快人意,然使夫人深坐房中,武松亦不必搜捉出来也。只借分付家人凑在手边来,一齐授首,工良心苦,人谁知之。○下养娘引着两个小的,亦只闲闲凑来。」说犹未了,早有两个人上楼来。武松却闪在扶梯边「又出来一步。」看时,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,——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。「妙笔,妙不可言。」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,却拦住去路。两个入进楼中,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,惊得面面厮觑,做声不得,——正如:“分开八片阳顶骨,倾下半桶冰雪水。”——急待回身。武松随在背后,手起刀落,「十五写腰刀。」早剁翻了一个。「杀第七个。」那一个便跪下讨饶。武松道:“却饶你不得!”揪住也是一刀。「十六写腰刀。○杀第八个。」杀得血溅画楼,尸横灯影!「绝妙好辞。○八写灯。」武松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!杀了一百个也只一死!”提了刀,「十七写腰刀。」下楼来。「又出来一步。」夫人问道:“楼上怎地大惊小怪?”武松抢到房前。「又入一重来。」夫人见条大汉入来,兀自问道:“是谁?”「闲细。○又表是暗中,与后灯明相照。」武松的刀早飞起,「十八写腰刀。」劈面门剁著,倒在房前声唤。「杀第九个。」武松按住,将去割头,刀切不入。「十九写腰刀。○半日可谓忙杀腰刀,闲杀朴刀矣。得此一变,令人叫绝。○真正才子。」武松心疑,就月光下「四写月。」看那刀时,已自都砍缺了。「二十写腰刀。」武松道:“可知割不下头来!”便抽身去厨房下「忽然直出来,真正才子。」拿取朴刀,「五写朴刀。」丢了缺刀,「二十一写腰刀。」翻身再入楼下来。「忽然又直入来,写得怕人。」只见灯明下「九写灯。」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著两个小的,「人口凑聚,有法,又有情。」把灯「十写灯。」照见夫人被杀在地下,方才叫得一声“苦也!”武松握著朴刀「六写朴刀。」向玉兰心窝里搠著。「杀第十个,○前杀金莲是心窝里,仿杀玉兰亦是心窝里,藏此三字为暗记也。」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。一朴刀一个「七写朴刀。」结果了,「杀十一个,杀第十二个。」走出中堂,把闩拴了前门,「忽然又出前门去。拴得妙。」又入来,「忽然又入去。」寻著两三个妇女,也都搠死了在地下。「杀十三个,杀十四个,杀十五个。」

    武松道:“我方才心满意足!「六字绝妙好辞。」走了罢休!”撇了刀鞘,「闲细之极。○二十二写腰刀。」提了朴刀,「八写朴刀。」出到角门外,「又直出来。○五写角门开。」来马院里「再出来。」除下缠袋来;「忘之固是败笔,然不忘真是奇笔。」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,拴在腰里;拽开脚步,「再出来。」倒提朴刀便走。「九写朴刀。○倒提妙绝,是心满意足后气色,只现金字便描写出来。」到城边,寻思道:“若等门开,须吃拿了。不如连夜越城走。”便从城边踏上城来。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,那土城喜不甚高。就女墙边望下,「句。」先把朴刀虚按一按,「句。○写跳城便真写出跳城来,真是才子。○十写朴刀。」刀尖在上,棒梢向下,托地只一跳,「妙写。○十一写朴刀。」把棒一拄,立在濠堑边。「妙笔。○十二写朴刀。」月明之下看水时,「四写月。○楼上月,此月也,濠边月,亦此月也。然而楼上之月,何其惨毒,濠边之月,何其幽凉。武松在楼上时,月亦在楼上,初不知濠边月色何如。武松来濠边时,月亦在濠边,竟不记楼上月明何似。都监一家看月之时,濠边月里并无一个,武松濠边立月之际,张家月下更无一人。嗟乎!一月普照万方,万方不齐苦乐,月影只争转眼,转眼生死无常。前路茫茫,世间魆魆,读书至此,不知后人又何以为情也。」只有一二尺深。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,各处水泉皆涸。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,解下腿絣护膝,抓扎起衣服,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;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,「如此穿插,妙岂容说。○以前篇中间一句,分插在后篇前后,真正奇笔。」取出来穿在脚上;听城里更点时,已打四更三点。「此句收,妙笔。○与前一更四点句,作一开一阖。」武松道:“这口鸟气,今日方才出得松(月桑)!‘梁园虽好,不是久恋之家’,只可撒开。”提了朴刀,「十三写朴刀。」投东小路便走。走了一五更,「一更四点,四更三点,前提后缴,合成奇格,此更以五更带作余波。」天色朦朦胧胧,尚未明亮。

    武松一夜辛苦,身体困倦;棒疮发了又疼,那里熬得过。望见一座树林里,一个小小古庙,武松奔入里面,把朴刀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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