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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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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「总批:夫文章之法,岂一端而已乎?有先事而起波者,有事过而作波者,读者于此,则恶可混然以为一事也。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后,则当知此文之起,自为后文,非为此文也;文自在后而眼光在前,则当知此文未尽,自为前文,非为此文也。必如此,而后读者之胸中有针有线,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经有纬。

    不然者,几何其不见一事即以为一事,又见一事即又以为一事,于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,与事后未尽之波,累累然与正叙之事,并列而成三事耶?

    如酒生儿李小二夫妻,非真谓林冲于牢城营有此一个相识,与之往来火热也,意自在阁子背后听说话一段绝妙奇文,则不得不先作此一个地步,所谓先事而起波也。

    如庄家不肯回与酒吃,亦可别样生发,却偏用花枪挑块火柴,又把花枪炉里一揽,何至拜揖之后向大多时,而花枪犹在手中耶?凡此,皆为前文几句花枪挑着葫芦,逼出庙中挺枪杀出门来一句,其劲势犹尚未尽,故又于此处再一点两点,以杀其余怒。故凡篇中如搠两人后杀陆谦时,特地写一句把枪插在雪地下,醉倒后庄家寻着踪迹赶来时,又特地写一句花枪亦丢在半边,皆所谓事过而作波者也。

    陆谦、富安、管营、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,不知所议何事,详之则不可得详,置之则不可得置。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、耳中写得“高太尉三字”句,“都在我身上”句,“一帕子物事,约莫是金银”句,“换汤进去,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”句,忽断忽续,忽明忽灭,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,断碑之字不甚可读,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,真所谓鬼于文、圣于文者也。

    杀出庙门时,看他一枪先搠倒差拨,接手便写陆谦一句;写陆谦不曾写完,接手却再搠富安;两个倒矣,方翻身回来,刀剜陆谦,剜陆谦未毕,回头却见差拨爬起,便又且置陆谦,先割差拨头挑在枪上;然后回过身来,作一顿割陆谦富安头,结做一处。以一个人杀三个人,凡三四个回身,有节次,有间架,有方法,有波折,不慌不忙,不疏不密,不缺不漏,不一片,不烦琐,真鬼于文、圣于文也。

    旧人传言:昔有画北风图者,盛暑张之,满座都思挟纩;既又有画云汉图者,祁寒对之,挥汗不止。于是千载啧啧,诧为奇事。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,未为神奇之至也。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,寒热间作,写雪便其寒彻骨,写火便其热照面。昔百丈大师患疟,僧众请问:“伏惟和上尊候若何?”丈云:“寒时便寒杀阇黎,热时便热杀阇黎。”今读此篇,亦复寒时寒杀读者,热时热杀读者,真是一卷“疟疾文字”,为艺林之绝奇也。

    阁子背后听四个人说话,听得不仔细,正妙于听得不仔细;山神庙里听三个人说话,听得极仔细,又正妙于听得极仔细。虽然,以阁子中间、山神庙前,两番说话偏都两番听得,亦可以见冤家路窄矣!乃今愚人犹刺刺说人不休,则独何哉?

    此文通篇以火字发奇,乃又于大火之前,先写许多火字,于大火之后,再写许多火字。我读之,因悟同是火也,而前乎陆谦,则有老军借盆,恩情朴至;后乎陆谦,则有庄客借烘,又复恩情朴至;而中间一火,独成大冤深祸,为可骇叹也。夫火何能作恩,火何能作怨,一加之以人事,而恩怨相去遂至于是!然则人行世上,触手碍眼,皆属祸机,亦复何乐乎哉!

    文中写情写景处,都要细细详察。如两次照顾火盆,则明林冲非失火也;上拖一条棉被,则明林冲明日原要归来,今止作一夜计也。如此等处甚多,我亦不能遍指,孔子曰:“举一隅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矣。”」

    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,忽然背后人叫,回头看时,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。当初在东京时,多得林冲看顾;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,被捉住了,要送官司问罪,又得林冲主张陪话,救了他免送官司,又与他陪了些钱财,方得脱免;京中安不得身,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,于路投奔人,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。「眉批:

    为阁子背后听说话只得生出李小二,为要李小二阁子背后听说话,只得造出先日搭救一段事情,作文真是苦事。○凡此等处,皆是无可奈何,第一要写得径净便好,然不曾作史者。安能信我语。」

    林冲道:“小二哥,你如何也在这里?”李小二便拜,道:“自从得恩人救济,发赍小人,一地里投奔人不著,迤逦不想来到沧州,投托一个酒店主人,姓王,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。因见小人勤谨,安排的好菜蔬,调和的好汁水,来吃的人都喝采,以此卖买顺当,主人家有个女儿,就招了小人做女婿。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,「随手省去。」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,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,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。不知为何事在这里?”林冲指著脸上,道:「好笔。」“我因恶了高太尉,生事陷害,受了一场官司,刺配到这里。如今叫我管天王堂,未知久后如何。不想今日在此见你。”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,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。两口儿欢喜道:“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,「如此等语,总为后文地,非写李小二夫妻情分也。」今日得恩人到来,便是从天降下。”林冲道:“我是罪囚,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。”李小二道:“谁不知恩人大名!「知己语,不是扳高语。」休恁地说。但有衣服,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。”「叙得亲热,为后文地。」当时管待林冲酒食,至夜送回天王堂,次日又来相请;因此,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,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。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,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。「叙得亲热,为后文地。」

    且把闲话休题,只说正话。「都是为后文紧紧作地步,却说是闲话,盖惟恐读者认为正文也。」光阴迅速,却早冬来。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。「此句又补写李二浑家,以为阁子听话地。○绵衣二字,渐渐引出风雪。」忽一日,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,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,「闪入来妙。」酒店里坐下,随后又一人闪入来;「闪入来妙。○偏不写两个人,偏写作一个人,又一个人,妙。」看时,「二字为句,是把上文重写一番,谓之牒文也。」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,后面这个走卒模样,跟著,「句。」也来坐下。「看时二字妙,是李小二眼中事。○一个小二看来是军官,一个小二看来是走卒,先看他跟着,却又看他一齐坐下,写得狐疑之极,妙妙。」李小二入来问道:“可要吃酒;”只见那个人「妙,李小二眼中事。」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,道:“且收放柜上,取三四瓶好酒来。客到时,果品酒馔,只顾将来,不必要问。”「分付得作怪。」李小二道:“官人请甚客?”那人道:“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,差拨,两个来说话。问时,你只说:‘有个官人请说话,商议些事务,「是何事务?」专等,专等。’”「又何急也。」李小二应承了,来到牢城里,先请了差拨,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,「叙得是。」都到酒店里。只见那个官人「李小二眼中事。」和管营,差拨,两个讲了礼。管营道:“素不相识,动问官人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有书在此,「不答姓名,狐疑之极。」少刻便知。——且取酒来。”李小二连忙开了酒,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。那人叫讨副劝盘来,把了盏,相让坐了。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。「写得小二碍眼可厌,妙笔。○此一句从说机密人眼中写出,不在李小二用心打听中写出,妙笔。」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,自行烫酒。「不便着小二出去,却先叙此一句,妙笔。」约计吃过数十杯,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。只见那人说道:“我自有伴当烫酒,不叫,你休来。我等自要说话。”「有何说话?○同坐了,又言是伴当,狐疑之极。」

    李小二应了,自来门首叫老婆,道:“大姐,「二字称呼得妙,是做过卖时叫惯语。」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!”「是小二经心吊胆,而不嫌突然者,全亏前文许多亲热也。」老婆道:“怎么的不尴尬?”小二道:“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;「声音是东京。」初时又不认得管营;「又不认得管营。」向后我将按酒入去,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‘高太尉’三个字来,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?「只点高太尉三字,详略正好。」——我自在门前理会,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。”「妙。○离离奇奇,造出奇文。」老婆道:“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。”「妙,说得是。」李小二道:“你不省得。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,摸不著便要杀人放火。倘或叫得他来看了,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,他肯便罢?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。「妙,说得是。」你只去听一听,再理会。”「妙。」老婆道:“说得是。”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,出来说道:「妙妙。下文说不听得说甚么,此处却偏要写作一个时辰出来说道八字,读之奇妙不可言。」「眉批:

    读至出来说道四字,孰不洗耳愿闻,却接出不听得说甚么一句,为之绝倒。」“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,正不听得说甚么。「狐疑之极。○去了一个时辰,却不听得,可云不快,然不快者事,快者文也。」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

    ,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,递与管营和差拨。「听了一个时辰,却是看见,耳颠目倒,灵心妙笔。」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?只听差拨口里说道:‘都在我身上;好歹要结果他生命!’”「只听得一句。」正说之时,阁子里叫“将汤来。”「上文大姐口中所述,亦已完矣,虽不叫汤,行文者亦要收科,但此处不叫汤,便收得缓散无波搩,故特特不在上文顺拖下去,特特反从下文逆抢上来,此行文之一诀也。○叫汤又妙,只在自烫酒上生出来,不是另起一事。」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,看见管营手里拿著一封书。「只书帕二件,写得断续超忽,妙哉怪哉。」小二换了汤,添些下饭。又吃了半个时辰,算还了酒钱,管营、差拨,先去了;「去得有节次。」次后,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。「偏又加低着头三字,笔中真有鬼耶?何其诡谲灵幻,一至于此!」

    转背不多时,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,「接得闪闪烁烁,令人惊绝。」说道:“小二哥,连日好买卖?”李小二慌忙道:“恩人请坐;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,有些要紧说话。”林冲问道:“甚么要紧的事?”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,说道:“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,在我这里请管营,差拨,吃了半日酒。差拨口里呐出‘高太尉’三个字来,小二心下疑惑,又著浑家听了一个时辰。他却交头接耳,说话都不听得。临了,只见差拨口里应道:‘都在我两个身上。好歹要结果了他!’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,差拨,又吃一回酒,各自散了。不知甚么样人。小人心疑,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。”林冲道:“那人生得甚么模样?”「问得切。」李小二道:“五短身材,白净面皮,没甚髭须,约有三十余岁。那跟的也不长大,紫棠色面皮。”「学出两个。」林冲听了大惊道:“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!「只认一个,又留下一个不猜出,此书用笔奇谲,每每如此。」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!休要撞我,只教他骨肉为泥!”店小二道:“只要提防他便了;岂不闻古人云‘吃饭防噎,走路防跌?’”

    林冲大怒,离了李小二家,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,带在身上,「刀在此处带起,看官记着。○遥遥然直于此处暗藏一刀,到后草料场买酒来往文中,只勤叙花枪葫芦,更不以一字及刀也。直至杀陆谦时,忽然掣出刀来,真鬼神于文也。」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。「寻了半日。」李小二夫妻两个捏著两把汗。「照顾小二。」当晚无事。「神变鬼谲之笔。」

    林冲次日天明起来,洗漱罢,带了刀,又去沧州城里城外,小街夹巷,团团寻了一日,「寻了一日。」牢城营里,都没动静;「写得神变诡谲。」又来对李小二道:“今日又无事。”「写得鬼谲。」小二道:“恩人,只愿如此。只是自放仔细便了。”「看作用笔,何等诡谲。」林冲自回天王堂,过了一夜。街上寻了三五日,「寻了三五日。」不见消耗,「诡谲之极。」林冲也自心下慢了。

    到第六日,「到第六日。」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,说道:“你来这里许多时,柴大官人面皮,不曾抬举得你。「拨往草料场,陆谦来历也,却用柴大官人四字起,便将前文一齐放慢,后却陡然变现出来,妙绝妙绝。」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,每月但是纳草料的,有些贯例钱取觅。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。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,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。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。”林冲应道:“小人便去。”当时离了营中,径到李小二家,对他夫妻两个说道:“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,却如何?”「问得妙,是不知高低人语,却又笔笔诡谲。」李小二道:“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∶「极力放慢,诡谲之极。」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。往尝不使钱时,不能彀这差使。”林冲道:“却不害我,倒与我好差使,正不知何意?”「极力放慢,诡谲之极。」李小二道:“恩人,休要疑心。只要没事便好了。「写得小二反有羞悔前日失言之意,极力放慢,诡谲之极。」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,「衬入一句闲语,不知者以为可删,殊不知前文特地插入李小二夫妻,止为阁子背后一段奇文耳。今已交过排场,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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