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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罗汉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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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锯子上的梁!”

    他从他的一捆木匠家具里边抽出一条小锯梁子来,尺半长,一指厚,木头很结实,打起来管保很得劲。他妈为什么知道这家具好打人呢?原来他妈当年年轻时候也有过小飞蛾跟保安那些事,后来是被老木匠用这家具打过来的。闲话少说:张木匠拿上这件得劲的家伙,黑丧着脸从他妈的房子里走出来,回到自己的房里去。

    小飞蛾见他一进门,照例应酬了他一下说:“你拿的那个是什么?”张木匠没有理她的话,用锯梁子指着她的手说:“戒指怎么只剩了一只?说!”这一问,问得小飞蛾头发根一支权,小飞蛾抬头看看他的脸,看见他的眼睛要吃人,吓得她马上没有答上话来,张木匠的锯梁子早就打在她的腿上了。她是个娇闺女,从来没有挨过谁一下打,才挨了一下,痛得她叫了一声低下头去摸腿,又被张木匠抓住她的头发,把她按在床边上,拉下裤子来“披、披、披”一连打了好几十下。她起先还怕招得人来看笑话,憋住气不想哭,后来实在支不住了,只顾喘气,想哭也哭不上来,等到张木匠打得没了动扔下家伙走出去,她觉得浑身的筋往一处抽,喘了半天才哭了一声就又压住了气,头上的汗,把头发湿得跟在热汤里捞出来的一样,就这样喘一阵哭一声喘一阵哭一声,差不多有一顿饭工夫哭声才连起来。一家住一院,外边人听不见,张木匠打罢了早已走了,婆婆连看也不来看,远远地在北房里喊:“还哭什么?看多么排场?多么有体面?”小飞蛾哭了一阵以后,屁股蛋疼得好象谁用锥子剜,摸了一摸满手血,咬着牙兜起裤子,站也站不住。

    她的戒指是怎样送给保安的,以后张木匠也没有问,她自己自然也没有说。原来是她在端午那一天到娘家去过节,保安想要她个贴身的东西,她给保安卸了一个戒指,她也要叫保安给她个贴身的东西,保安把口里衔的罗汉钱送了她。

    自从她挨了这一顿打之后,这个罗汉钱更成了她的宝贝。人怕伤了心:从挨打那天起,她看见张木匠好象看见了狼,没有说话先哆唉。张木匠也奠想看上她一个笑脸--每次回来,从门外看见她还是活人,一进门就变成死人了。有一次,一个鸡要下蛋,没有回窝里去,小飞蛾正在院里撵,张木匠从外边回来,看见她那神气,真有点象在戏台上系着白罗裙唱白娘娘的那个小飞蛾,可是小飞蛾一看见他,就连鸡也不撵了,赶紧规规矩矩走回房子里去。张木匠生了气,撵到房子里跟她说:“人说你是‘小飞蛾’,怎么一见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来了?我是狼?”“呱”一个耳刮子。小飞蛾因为不愿多挨耳刮子,也想在张木匠面前装个笑脸,可惜是不论怎么装也装得不象,还不如不装。张木匠看不上活泼的小飞蛾,觉着家里没了趣,以后到外边做活,一年半载不回家,路过家门口也不愿进去,听说在外面找了好几个相好的。张木匠走了,家里只留下婆媳两个。婆婆踉丈夫是一势,一天跟小飞蛾说不够两句话,路上碰着了扭着脸走;小飞蛾离娘家虽然不远,可是有嫌疑,去不得;娘家爹妈听说闺女丢了丑;也没有脸来看望,这样一来,全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跟小飞蛾是一势了;小飞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,一面偷偷地玩她那个罗汉钱。她每天晚上打发婆婆睡了觉,回到自己房子里关上门,把罗汉钱拿出来看了又看,有时候对着罗汉钱悄悄说:“罗汉钱!要命也是你,保命也是你!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,咱俩死活在一起!”她有时候变得跟小孩子一样,把罗汉钱暖到手心里,贴到脸上,按到胸上,衔到口里……除了张木匠国家来那有数的几天以外,每天晚上她都是离了罗汉钱睡不着觉,直到生了艾艾,才把它存到首饰匣子里。

    她剩下的那只戒指是自从挨打之后就放进首饰匣子里去的。当艾艾长到十五那一年,她拿出匣子来给艾艾找帽花,艾艾看见了戒指就要。她生怕艾艾再看见罗汉钱,赶快把戒指给了艾艾就把匣子锁起来了,那时候张木匠和小飞蛾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一点,因为闺女也大了,他妈也死了,小飞蛾和保安也早就没有联系了。又因为两口子只生了艾艾这么个孤闺女,两个人也常借着女儿开开玩笑。艾艾戴上了小飞蛾那只斗方戒指,张木匠指着说:“这原来是一对来!”艾艾问:“那一只哩?”张木匠说:“问你妈!”艾艾正要问小飞蛾,小飞蛾翻了张木匠一眼。艾艾只当是她妈丢了,也就不问了。这只戒指就是这么着到了艾艾手的。

    以前的事已经交代清楚,再回头来接着说今年(一九五0年)正月十五夜里的事吧:

    小飞蛾手里拿着两个罗汉钱,想起自己那个钱的来历来,其中酸辣苦甜什么味儿也有过:说这算件好事吧,跟着它吃了多少苦;说这算件坏事吧,“想一遍也满有味。自己这个,不论好坏都算过去了;闺女这个又算件什么事呢?把它没收了吧,说不定闺女为它费了多少心,悄悄还给她吧,难道看着她走自己的伤心路吗?她正在想来想去得不着主意,听见门外有人走得晌,张木匠玩罢了龙灯回来了,因此她也再顾不上考虑,两个钱随便往箱里一丢,就把箱子锁住。

    这时候鸡都快叫了,张木匠见艾艾还没有回房去睡,就发了脾气:“艾艾,起来!”因为他喊的声音太大,吓得艾艾哆嗦下一下一骨碌爬起来,瞪着眼问:“什么亭,什么事?”小飞蛾说:“不能慢慢叫?看你把闺女吓得那个样子!”又向艾艾说:“艾!醒了没有?什么事也没有,你爹叫你回去睡哩!”张木匠说:“看你把她惯成什么样子!”艾艾这才醒过来,什么也没有说,笑了一笑就走了。

    张木匠听得艾艾回西房去关上门,自己也把门关上,回头一边脱衣服一边悄悄跟小飞蛾说:“这二年给咱艾艾提亲的那么多,你总是挑来挑去都觉得不合适。东院五婶说的那一家有成呀没成?快把她出脱了吧!外面的闲话可大哩!人家都说:一个马家院的燕燕。一个咱家的艾艾,是村里两个招风的东西;如今燕燕有了主了,就光剩下咱艾艾!”小飞蛾说:“不是听说村公所不准燕燕跟小进结婚吗?我听说他们两个要到区上登记,村公所不给开证明,后来怎么又说成了?”张木匠说:“人家说她招风,就指的是她跟小进的事,当然人家不给他们证明!后来说的另是一家西王庄的,是五婶给保的媒,后天就要去办登记!”小飞蛾说:“我看村公所那些人也是些假正经,瞎挑眼!既然嫌咱艾艾的声名不好,这二年说媒的为什么那么多哩?民事主任为什么还托着五婶给他的外甥提哩?”张木匠说:“我这几天只顾玩灯,也忘记了问你:这一家这几年过得究竟怎么样?”小飞蛾说:“我也摸不着!虽说都在一个东王庄,可是人家住在南头,我妈住在北头,没有事也不常走动。五婶说她明天还要去,要不我明天也到我妈家走一趟,顺便到他家里看看去吧?”张木匠说:“也可以!”停了一下子他又向小飞蛾说:“我再问你个没大小的话:咱艾艾跟小晚究竟是有的事呀没的事?”小飞蛾当然不愿意把罗汉钱的事告诉他,只推他说:“不用管这些吧!闺女大了,找个婆家打发出去就不生事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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