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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花底妒秦宫侠骨柔肠铸成大错 衾影惭金屋毒心酸泪莫起沉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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着下颜,像哄小孩儿似的叫道:“啾,哥哥你还笑么?(按惊寰照片系作笑容者。)哥哥,你笑,你永远笑,我愿意你笑,有该哭的事全归妹妹哭。你一世总笑吧!只求你笑,妹妹哭死也愿意。”

    说着就像发狂似的抱着像片吻了几吻,又把照片中人的脸儿贴到自己泪痕相界的颊上,直着眼儿忙了一会,又自语道:“我傻了,烟花柳巷里,真还讲的那样子冰清玉洁?偏我又当贞节烈窑姐了!认识惊寰这些日,不只你没沾过我一下,简直连那些话都没说过一回。还是去年在我家里吃大烟的那一天,我忍着臊跟你说一句,可恨也被周七闹成了虚话。我如今只恨周七,若没有他,我们俩就先在阳世成了夫妇,接着到阴间去过日子了。从那天以后,我还觉着日子长着呢!谁知又出了横事,昨天真要留下你,结个今世的缘分,你竟狠着心走了。你走也好,不然更不得开交。”

    便又把照片瞧了半晌,忽然笑道:“哥哥,跟小妹妹睡去。”

    说完就把照片挟拢在臂间,好像挟着个人一样,竟自上床。其实只翻来覆去的过了正午,并未睡着。

    到三点多钟,邢妈进去收拾屋子,见如莲还抱着照片假寐,听得脚步声,就睁开眼,吩咐邢妈,说自己有病,不能起床,凡有客人来,一律向他们告假。邢妈答应着,又问如莲吃什么东西,如莲怕连日不食,被人起疑,就随便说了几样菜。到做好端进来时,如莲趁邢妈不在屋里,各样菜都夹了些,放在饭碗里,又把饭碗整个的泼在床下,便算把饭吃了。

    这一日如莲只头不梳脸不洗的睡在床里,有时高唱几句,有时大笑几声,到不笑不唱时,就是面向床里流泪呢。熬到晚饭后,忆琴楼中,楼上楼下,人来人往,如莲在屋里倒不做一声。那邢妈向来知道姑娘脾气不好伺候,也不敢上前问长问短。

    到了将近子夜时分,邢妈忍不住又走进屋中,如莲正面向里躺着,忽然在黑影里问道:“几点钟了?”

    邢妈答道:“十一点多。”

    如莲一转身,霍然从床上坐起,高声叫道:“是时候了,打脸水,姑娘上妆。”

    说着便跳下了地。邢妈见如莲无故高起兴来,心里极纳闷,又不敢问,便依言打来脸水。如莲教把屋里电灯尽皆开亮,自己洗罢脸,便坐在梳妆台前,涂脂描眉,着意的理妆。邢妈站在旁边,从镜里见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,觉得姑娘这时喜欢,说话或者不致再碰钉子,便陪着笑脸道:“姑娘病好了吧?我瞧您真高兴。”

    如莲回头瞧瞧她,点头道:“高兴么?真高兴!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们喜欢呢!”

    邢妈才要接着巧言献媚,如莲猛又叫道:“邢妈妈。”

    邢妈答应了一声,如莲满面堆欢的道:“你知道我心里喜欢,怎不给我道喜?”

    邢妈道:“我知道姑娘有什么喜事呀?”

    如莲把手里的粉扑一抛道:“你只给我道喜,我就赏你拾块钱。”

    邢妈虽知道她是取笑,但仍假装着请了个安,口里说道:“给大姑娘叩喜。”

    如莲拍手哈哈一笑,伸手从衣袋取了一叠钞票,看也不看,便抛给邢妈。邢妈接过,笑着数了数道:“不对呀!这是二十块。”

    如莲扭头道:“多你也拿去!姑娘高兴,不要出手的钱。”

    邢妈暗笑姑娘必是受了什么病,只好收起道谢。如莲又正色道:“不用谢,快出去告诉伙计们,陆少爷来,别往这屋里让,先让到旁边咱那客房。”

    邢妈听了仿佛要说话,立刻又咽回去,看了如莲一眼,就出去吩咐了。

    这里如莲梳洗完毕,又在旗袍外罩了件小马甲,重在镜前一照,更显得叶叶腰身,亭亭可人。那脸上的憔悴形容,也已被脂粉涂饰得看不出来,依然是花娇玉润了。装梳才毕,看钟已过了十二点,如莲知道时候到了,好似昔日的死囚,到了午时三刻一样,却在没到时候以前,心里塞满了惊惧悲伤忧虑种种的况味,所以放不下思量,免不了哭泣。及至时候一到,自知大事将了,棋局难翻,拼着把身体尝受那不可避免的痛苦,心里变作万缘俱淡,百不挂心,只闭目低头听那造化的拨弄。所以如莲此时的一颗心儿,似乎由灰冷而渐渐死去,脑中也麻木起来,已想不到何事可乐,何事可哀,好像把个人傻了,只对着镜子,自己望着自己痴笑,任外面人语噪杂,笙歌扬拂,她自己仿佛坐在个无人的古墓中,竟已塞听蔽明,无闻无见。过了不大工夫,外面一阵脚步响,那邢妈又走进来,悄悄的向如莲道:“陆少来了,已让到旁边客屋里。”

    说了一遍,如莲好似没听见,说到第二遍,忽见如莲浑身打了个极大的冷战,站起来把手扪着胸口,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子,就翩若惊鸿的一扭腰肢,飘然走出屋去,把个邢妈都看得怔了,只觉姑娘今天绝不似平素沉重,忽然轻佻起来,便自己暗暗纳闷。

    且说如莲走到旁边客屋,到门口忽然停步,趑趄不进。她心里知道,过去未来,自己和屋中人只有这一次会面了,一踏进去,立刻要造成个悲惨的局面。所以她真怕见这屋内的人,恨不得延迟些时候。哪知这时竟过来个不解事的伙计,见如莲立在门前,忙上前把帘子打起,如莲立刻瞧见惊寰在迎面椅上坐着,这可没法不进去了,便轻移莲步,走到屋中,望着惊寰,没话可说,只向他笑了一笑。惊寰把昨夜的事正还萦在心里,觉得今日已和如莲有了隔膜,绝不似往日相见时的亲密,瞧着如莲向自己笑,也只以一笑相报。如莲倒自走向床边坐了,先低头去看脚上的蓝缎小鞋儿,两手都插进旗袍袋里,粉颈略缩,好似怕冷的模样。那惊寰昨天回家去,也是一夜无眠,想到许多办法,预备今天来怎样的开诚布公,把可疑的事向如莲问个清楚,又希望如莲怎样和自己解除误会,或者言归于好,或者割恩断爱,都要在今天见面时决定,所以从进门时,就憋着满腹的话要说。想不到一上楼就被伙计让进如莲的客室,不自禁的又气上心来,便把从家中带来的平和念旧的心,都消灭了一半。自想如莲的卧室是不许我进去了,必是她如今已把我和常人一律对待,才往这客屋里让我,说不定她那卧室里已有补缺的人。想着心里不胜愤懑,觉得这是自己向未受过的委屈,几乎要赌气而走,回家去痛哭一阵。但又转念一想,如莲向来刁钻古怪,还许我无意中曾得罪了她,她就故意给我些闷气生,只希望见了她说个明白,大家把误会解了也罢。好容易盼得如莲来了,向来见面尽都互相调谑几句,今天她竟连话也不说,只淡淡的一笑。惊寰看出情形改变,心里一恼,便把要说的话都不愿说了,也和她对怔起来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,如莲一言不发,嘴里倒哼着唱起小曲,惊寰真觉气不打一处来,到底年轻沉不住气,竟先开口向如莲道:“你那屋里又有借宿的么?”

    如莲看着他暂不答言,接着又唱完了一句,才笑着点头道:“是,有。”

    惊寰气得鼓鼓嘴,还没说出话来,忽听外面有人喊道:“大姑娘。”

    如莲忙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外面又喊道:“来客。”

    如莲立刻眉轩目动的,望着惊寰一笑,就跳跳跃跃的走出去。惊寰向来见如莲每逢来客,都是皱眉蹙额的不愿出去,今天听到来客,却是高兴非常,不由心里一动,暗道:“借宿的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又听如莲走出去问伙计道:“哪屋里?”

    伙计不知说一句什么,接着似听如莲已走进对面房里。过了没两分钟,又听伙计喊道:“打帘子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伙计让道:“二爷这屋里请!”

    接着便听着隔壁如莲的卧室中,立刻有了人声,以后又听伙计脚步声出入两次,便寂静下去。

    这时惊寰知道方才对面屋里的客人,已让到如莲卧室中了,心里才明白如莲不让自己进去,是为给这个客人留着呢!惊寰此际似已被浸入冷醋缸里,通身作冷,心肝都酸,倒坐着没法转动,两条腿也跟着弹起琵琶来。正在这时,又听得隔壁如莲笑了一声,接着有人媚声媚气说了两句话,嗓音又像男子,又似女子。惊寰灵机一动,暗道:“来的客人别真是女人吧!或者是如莲新交的女朋友,她们女人和女人好本是应该的,我吃这种寡醋就太可笑了。”

    想着便暗暗祷告,只望隔壁客人是个女子,那我和如莲中间一天云雾就散了。想到这里,听隔壁如莲又笑起来,那笑声颤颤的像是与人打闹。那个客人也低声说笑,说笑声却似从鼻孔所发的音。惊寰想如莲的为人,向不和客人耍笑,更瞧料这客人必是女子。但是他虽想得好,可是还不放心,只想看个水落石出,自己才得心平气和。便看看东边的床,晓得那床和如莲卧室的床只有一层薄板之隔,躺到这屋床上,便可把隔壁的声息都听得清清楚楚,就蹑着脚步走到床边躺上,头直抵着板墙,向隔壁侧耳细听。却又不闻声息,过一会才听如莲低声道:“昨天对不起,抛你一个人坐着,你不恨我么?”

    那个女声女气的人又用鼻声说道:“赶了巧有什么法子?我恨你所为何来!昨天同你一个包厢里是谁?”

    如莲只答一个字道:“客。”

    那女声女气的笑道:“那个人很漂亮呀!”

    如莲似乎打了那人一下,又呸了一声道:“漂亮什么?来世也比不上你。”

    那人听了一笑,立刻又唧唧咯咯的,似乎两个凑到一处打起腻来。惊寰听到这里,耳边嗡然一声,仿佛身体已飞到云眼里,又飘飘的落下。

    迷糊了好大工夫,到神经恢复原状时,才又微微叹息,知道如莲已把心变了,隔壁的人必是昨天松风楼对面包厢上的少年。便又一抬头伺板墙看了看,忽见板墙上所糊的纸有一条儿已微见裂痕,无意凑过去了缝目窥觑。破孔中竟有些光透出来,但还不能瞧得清楚,便用手就着裂处又轻轻划了几划,再去看时,只觉在这一线天中,已把隔壁的秘密,都泄漏到眼底。见如莲正在床中盘膝而坐,身旁斜躺着一个妖娆少年,分明是昨天松风楼所见。两人的脸儿全能看到正面,如莲把一只手扶到少年肩上,一只手自托着腮儿,眼光直射到少年脸上,显出了无限爱恋之情。那少年的眼儿一汪水似的,也正向着如莲媚视,嘴里却款款轻轻的向如莲说话。惊寰只这一看,立刻就似塑在那里,想把目光移回再不能够,心里油浇似的,不忍看那负了自己的如莲,只向那少年注目。不知怎的,偏在这时神经一阵清明,倏然想起这少年是谁了,他是国四纯捧起来的花旦朱媚春。去年夏季,自己头一次到忆琴楼,如莲曾拉自己看过他和国四纯的情形,那时也是隔着板墙。这时也是隔着板墙,想不到又有这情形给我看了。又想起去年如莲和我提起他们,意思很不鄙薄,原来早有心了,如莲枉对我装得那样清高,到底脱不了妓女天性,居然姘了伶人,不知已和他睡了多少夜,我这傻子还蒙在鼓里呢!这时惊寰连喘息都粗重了,又见如莲脸儿一红,向那朱媚春含羞带笑的道:“你今天还走么?”

    朱媚春用绢帕向她一甩,道:“走!”

    如莲又秋波一溜道:“敢!”

    惊寰看到这里,忍不住从喉里呀了一声,手脚一动,便昏倒在床上。按下这里不提。

    再说如莲离开惊寰,到对面闲房里,见屋里坐的正是自己所约的那个朱媚春,先正色对他鞠了一躬,朱媚春连忙还礼。如莲把嘴向身后努了一努,朱媚春会意,便知道姓陆的正在这里。如莲悄悄道:“朱先生,我的事大约我干老已和您说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朱媚春规规矩矩的道:“是,我义父全告诉了。不过他老人家还托我给您带来口信,请您把这件事再细细想。”

    如莲凝眉咬牙的道:“这时都到了大河边上,只有一个跳,还想什么?干老到底上了年纪,就这们絮叨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向朱媚春道:“朱先生,我和您素不相识,您今天来,是看在我干老面上,给我帮忙,我这时先谢谢您。回头事情完了以后,就不留您再坐了。还求您别把这事告诉人。”

    朱媚春听了才要扭腰摆手表情作态,作那花旦式的说话,忽然想起此来是当悲剧的配角,并不是来充情剧的主人。又听国四爷说过,这姑娘如何的节烈刚强,有心胸有志气,自己也十分佩服,便连忙按下素日的习惯,垂手低头的道:“是,姑娘请放宽心,我不能误了您的大事。不过我办这个,真于心不安。”

    如莲道:“您是受人所托,只当票一段新戏,有什么不安?现在请到那屋里坐吧,把戏就唱起来,我无论怎样向您说笑,您只顺口答音,装出是老相好的样子。这戏不定唱多大工夫,可是必得我教您走您才许走呢。”

    朱媚春点首答应,便随着如莲进了她的卧室。他们在堂屋走过,立时把伙计老妈都看得怔了,大家全晓得如莲卧室只有陆少一人可以出入,今天不知如何,却把陆少抛在冷宫,这个生脸的少年竟补了他的缺。惟有邢妈略有些预料,看出这个新来的人像个戏子,便知道如莲这几天不饮不食朝思暮想的人儿到了,她这几日和陆少冷淡的原故,当然也为了这个人。又疑惑如莲不常出门,怎会结识了戏子?忽想到国四爷昨天在这里腻了一夜,如莲和他直说到天亮,又哭又笑的情形十分可疑,大约还是国四爷拉的皮条呢!

    不提众人纷纷猜度,再说如莲领朱媚春进了卧室,略沉一会,两人便装模作样假爱假怜的做起戏来。试想,一个倾倒一时的名伶,一个玲珑剔透的名妓,合到一处,只随随便便的,已能造作如真,而况两人又把嗓音提得略高,那边惊寰自然听见。如莲虽在这里说笑不停,却把耳朵全注到隔壁。沉不大时候,听隔壁的床微响了一下,知道惊寰已来到床上窃听,便向朱媚春丢个眼色。媚春忙躺到如莲旁边,中间尚还隔壁着几寸的余地,如莲就说起昨天的事,故意说得亲密非常,媚春也软声相答。说过几句,如莲听板墙上有划纸的响声,晓得板墙上已生出眼睛,就移身转面向里,用手轻抚在朱媚春的肩上,其实手指悬空,离他的衣服还有三四分远近,不过惊寰在那边看来,已是不堪入目了。接着如莲便问朱媚春还走么,两人又装着调起情来。如莲忽听隔壁发出不好的声息,像是气得发了昏,不由心里一颤,几乎再装作不来,只觉眼眶里的热泪,一行行向肚里坠落,把心都烫得奇痛,暗叫道:“傻子,傻子,可气死你了,你哪忍得住妹妹跟旁人这样,哥哥,你不知道,这是假的呀!”

    如莲这时心里一转,知道大功已经告成,可是自己和惊寰也已万缘俱断,只这中间一道板墙,竟将我二人隔开一世。想着几乎再把持不住,便要跑到惊寰跟前,说破一切真相。但又转念一想,这时便说破了,枉害了他,也救不成我。一条大路,我都快走到尽头了,难道还掉头去走小路么?便把牙一咬,面上又换上一层羞红的媚容,向朱媚春一递眼色,道:“你走也成,天亮再走。”

    朱媚春道:“天亮走怎么?”

    如莲装作生气道:“你装糊涂,打你!”

    朱媚春一笑,如莲呸了一声,回手便把电灯机关捻灭,立刻屋中漆黑,对面不见人影。如莲又格格的自己笑了几声,便用极低的声音向朱媚春道:“您请回,快走,别教隔壁听见脚步,快快。”

    朱媚春也不敢作声,蹑着脚儿溜出去,下楼一直走了。

    如莲自己藏在黑屋里,偶尔还痴笑两声,过了一点多钟,才悄悄起来,出了卧室,悄悄的走向隔壁房间,先在门首掀起帘缝向里一看,只见里面清寂寂的并无人影,忙走进去寻,哪里还有惊寰的影子?如莲知道他这一气气得不轻,定已带着漫天愤恨万种伤心而去。走到床前,见板墙上划破一道长孔,知道惊寰必是从此看破秘密,立刻气走。忽又后悔早先不该和班子定下规矩,自己屋里客来客走,不许伙计们干涉,这只为惊寰出入方便,哪知因此一着,连他走我都不知道了。如莲这时空睁着两只眼睛,什么也瞧不见,一颗心儿也似不在腔里,神经恍惚的摸摸桌子,又摸摸镜子,走到西边,又转回东边,举着手好似捉迷藏一样,忽然用手向空一抱,高叫一声:“惊寰,你回来!”

    接着两足向上一蹦,像攫取什么东西似的,跳起老高,到落下地时,已跌倒在床边,昏昏的死过去了。

    且说惊寰隔着板墙瞧见如莲和朱媚春的许多把戏,气得迷糊了一阵,醒过来还忍不住再看,见如莲和朱媚春的浪态,竟是自己目所未见。后来二人调情,把灯灭了,惊寰立刻眼前金星乱冒,心里肝肠如绞,知道再迟一会,或者便要发狂,这里万不能再挨下去,便想起步就走。但是通身气得发软,抬身不动,只得望着房顶抖战。自想我为如莲可不容易,违背了父母,得罪了表兄,抛弃了发妻,只望和她天长地久,哪知道她水性杨花,为一个戏子背弃了我!接着背一阵发凉,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太太,那可怜的人起初虽对我有些过错,可是以后对我那般情分,早就补过来了,如今还为我病得要死,看来那才是一心爱我的人,我只顾恋着如莲,向不理人家一句,真对不过她。如今如莲变成这样,我有什么脸去见她?不如死了。想到这里,忽又转念道:“不对,我已把她害到这样了,我再死去,岂不更害她一?我现在万事都已作错,自己已不算个人,只有赶紧回家去救那可怜的人,赎赎我的罪过。”

    惊寰此际受了天大的激刺,心思改变得天翻地覆,觉得如莲已成了个卑贱无耻的人,她负了自己,家里的太太是个清洁温柔而且可怜的人,自己负过她。两下相较,只求快跳出污秽的魔窟,立刻回家见着太太,就是死在她的床下,心里也安慰咧!惊寰想到太太,竟生出一些气力,便从床上滚起来,抓着帽子就走出去。匆匆到了楼下,脚还没迈出门去,忽听身后有人喊叫自己名字,惊寰立定回头,见有个人从一个房间里探出头来,细看才知是表兄若愚。

    惊寰正怀着一心气恼,见他在此也不以为意,更不愿和他长谈,只略招呼道:“表兄也在这里么?我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若愚一步赶出,拉住惊寰道:“你别走,陪我们玩玩,我同几个朋友在这儿熬夜呢!”

    惊寰挣扎道:“不成,我要回家,你别搅我。”

    若愚此际已看出他面色改常,神情大变,心里有些明白,仍拉着他道:“你要走咱一同走,等我去穿衣服。”

    惊寰应道:“快些,我在门外等你。”

    若愚忙跑进去,须臾就戴了帽子,夹了大衣出来。两人一路走着,若愚笑着打趣他道:“子丑未申,热客时辰。老弟你自己腻到三点才出来,乐子不小,乐子不小。”

    惊寰不应,若愚又说了一遍,惊寰本来满心是火,听着若愚的话,好似又浇上暴烈的煤油,而且心里正气得发昏,更不能略自含蓄,便自己和自己发了大怒,顿足道:“该死!你别理我。乐,哪个王八蛋乐?”

    若愚看这情形,暗惴如莲居然未曾失信,可还不明白她怎样把这傻孩子气成这样呢。就又用话探道:“半夜打茶围,还不乐?莫非谁欺负了你?告诉表哥给你出气。”

    惊寰道:“你别问!这不是出气的事。”

    若愚自装出纳闷的神气,仰天说道:“这倒怪了,那如莲和他那样好,怎能给他气生?不能……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若愚连说了十几个不能,惊寰听着脑里更昏了,忍不住失口道:“怎么不能?眼睁她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忙自咽住。若愚却已抓住话把,不肯放松,见神见鬼的惊异道:“哦哦,她能给你气生?我不信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冷笑道:“别骗我,她眼看就嫁你了,你是她的男人,她敢……”

    惊寰急了道:“再说这个,我要混骂了!人家又有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又咽下去。若愚露齿一笑道:“她又有了什么?她有病了?那你真算运气不好。家里那位要死,外面这位又有病,这怎么办?”

    惊寰此际却听不出若愚是在故意捣乱,倒从他的语里想起他当初相劝善言,暗暗佩服他比自己见得高远,又惭愧没听他的话,更加肚里填满怨气,似乎就要炸裂。方才既不能向如莲发作,却恨不得向人诉诉悲郁之怀。如今被若愚用话一勾,他就把若愚看作可以发泄怨气的人,也顾不得思想,拉住若愚又向前走。

    若愚还想要说话,不想忽听惊寰口里竟唏唏的作起声来。若愚定睛向他一看,才知他竟涕泗滂沱的哭了。若愚惊道:“你,你哭什么?”

    惊寰把袖子向眼上一抹,呜呜咽咽的道:“表兄别理我,我是混账东西。到如今,我才知道,谁也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若愚这时已知他就要把秘密泄露,便也不再相逼,只跟着微叹了一声。惊寰又接着道:“我都告诉你,你别笑话我。今天才知如莲对我不是真心。”

    若愚听到这里,把头一摇,口里又不能不能的捣起鬼来。惊寰反着急道:“赚你不是人!她真下贱,居然姘了戏子。”

    若愚道:“胡说!凭她那样……”

    惊寰咬牙点头道:“哼,眼睁是么。”

    若愚把头在空气里划个大圈道:“不然,你要明白,眼见为实,耳听是虚。”

    惊寰跳起来道:“巧了,就是我亲见的呀!”

    若愚假装作一怔,略迟才道:“哦?居然有这种事?想不到,万万想不到。那戏子是谁?”

    惊寰从齿缝向外迸出三个字道:“朱媚春!”

    若愚听了几乎要拍手大赞,赞美如莲的信用和她的巧计,但怕惊寰看破,忙自忍住,仍做很自然的样子道:“哦,那就莫怪了。朱媚春脸子多们好,窑姐儿又都爱姘戏子,如莲怎禁得他引诱啊!可是你也不必往心里去,他们不是久局,日子一长,如莲和朱媚春腻了,还要反回头来嫁你。你耐心等着,准有那一天。”

    惊寰听了好似吃了许多苍蝇,连连呸了许多口,才恨恨的道:“你看我真没人味了!少说这个。”

    说完便背脸去不理若愚。若愚见这光景,知是大功成就,但不知他这颗心被如莲抛出来以后,还要落到哪里。便又试探道:“如莲是完了,家里那一位你又誓死不爱,日后该怎样?不如想个旁的路儿。听说大兴里百花班里新接来个人儿,俊的很,明天陪你去开开心。”

    惊寰听着向他把眼一瞪,道:“你还往坏道上领我,瞧着我还不伤心?你又怎知我不爱家里那一位!”

    若愚冷笑道:“爱还见死不救呢,不爱该怎样?”

    惊寰听到这句,在黑影中恍见自己的太太正在病榻上忍死呻吟,希望自己回心转意,不由一阵心肝翻搅,好似发了狂一样,两手高举,叫道:“我对不起你!我就来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也不管若愚,只似飞的向前跑去。

    若愚也不追他,只立定笑了一笑,自庆没枉费心思,今天居然大功告成,从此可以对得住惊寰太太,不致再心中负咎了。又想到去年二月初五日自己从莺春院把他找回家去,今天又恰是二月初五,前后整整一年,看来真是缘分有定,便暗自叹息,反自筹度现在第一件事便是要回家向自己太太报告,教她也跟着喜欢。第二件便是把如莲姘朱媚春这件事,赶紧托报界的朋友登了报,索性给他二人中间再加上一层障碍,务必使惊寰认定如莲是性情淫荡,名誉极坏的人,永不致死灰复燃,方能给惊寰太太一个爱情上的安全保障。若愚想着便悠然自得的回家,向太太报告一切去了。若愚以先所办种种与惊寰夫妇释和的事,都不失为古道热肠。只有最后这一着,失之过于狠毒,所以他日后的噬脐莫及,也便种因于此咧。再说惊寰抛了若愚,狂奔回家,路上虽遇见空的洋车,他也好似没看见,仍旧自己与自己赛跑长途竞走。好容易赶到家门,见大门紧闭,便举手捶打。原来近日惊寰因严父远行,慈母溺爱,所以毫无顾忌,比以先大不相同。捶了半晌,门房的郭安才睡眼朦胧的出来开门,才开了一道缝,惊寰便直扑进去,一语不发,两步就蹿进天庭,并不入常住的书房,一直走到后院。

    这时天已三点多钟,各屋都已熄灯安寝,却只见那新屋里还有灯光,知道屋中必有仆妇看护病人。惊寰在外面原抱着火一般的热望,想着一进家门,便跑进妻的房里,跪在她床前,表明后悔,求她饶恕。哪知一到地方,倒胆怯了。自想我狠心弃了她一年,如今我走进穷途,才来就她,不特我自觉可耻,还许她赌气不理我呢!她若再不理我,我有什么脸活下去?又觉自己的死活尚在其次,最难堪的就是打叠不起一副厚脸皮去见她的面,便踌躇不进的在院中立住。过一会才自强硬头皮凑到窗前;想向里看,却见窗里挂的粉红窗帘遮得甚是严密,无处着眼,不禁暗叹道:“果然这一桁窗纸,几眼疏棂,便是云出几万重了。我那可怜的人,当初你哀求我,如今你这毫无心肝的丈夫也来求你了,你知道么?天呀!我这时定要见你,就是明天早晨也等不得。这半夜准能把我急疯了。可是我有什么脸进这屋?我的妻呀!你怎不把我叫进去。”

    惊寰正在胡乱叨念,忽听屋里有人说话,先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道:“少奶奶,你闭上眼歇歇,天天总这样望天明,人如何受得了?喝一点水,就睡一会吧!”

    惊寰晓得这说话的是专侍候新妇的仆妇郝妈,暗暗感她对新妇倒很能体贴,日后定要多赏她些衣物钱财。接着又听新妇连咳嗽两声,咳嗽声音很是奇怪,其声空空,仿佛心中都空无所有了。那郝妈似乎替她轻轻捶了几下,过一会,新妇才声息微微道:“我也想睡,只是睡不着。郝妈你困就到地下睡去,我这时不用人。”

    郝妈道:“我睡了一天,一些不困。只怕您劳神。”

    新妇接着说了半句话,又呛起来,且呛且说的道:“你到书房去看看,火还旺么?他还没回来,大冷的天,半夜三更的……身子又不结实……”

    郝妈劝道:“您自己养病吧,就别管少爷了。”

    新妇又咳嗽一声,喘着道:“咳,我总不放心,他在外边闹,万一有个……等老爷从江西回来,我没这口气就罢了,要还有这口气,一定求老爷把他外边的那个人弄回家来,那他就可以在家里安生,不上外面混跑……”

    那郝妈道:“您少想那些个,把外边的婊子弄回来,于您有什么好处?如今人不在家里他还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似乎后悔不该向病人说这等动心的话,忙自咽住。

    惊寰在窗外也暗恨郝妈顺口胡说,不特惹她难过,又给我们夫妇离间。却又听新妇叹道:“我么,我是不在这本账上的人了,只盼你们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以下的话又被咳声挡住。惊寰知道她这句话是只盼自己能好,她虽死无恨的意思。想不到自己对她那样薄幸,她还如此想念,心里感动得按捺不住,一跳便跳到堂屋门首,推门竟是虚掩,就直走进去。再看里屋却挂着棉门帘,惊寰已一年不进此屋,夜里进来,更像到了生人家里一样。但也顾不得犹疑,上前一掀门帘,便走进去。那郝妈瞧见进来了人,没看清是谁,就吓得喊叫。惊寰道:“不要怕,是我。”

    郝妈才直眼一看,愕然道:“少……爷……”

    惊寰道:“是我,你出去。”

    说着把郝妈向外一推,立刻踉跄跄跌到堂屋,惊寰再回头,见新妇几月不见,已是瘦骨支床,颈际又添了个碗大的瘰疬,像柴样的一束娇躯正裹在锦衾以内,床头摆着茶杯药碗,灯光也暗淡非常。惊寰见屋里这一派惨状,明白完全是自己所造成,不禁痛上心来,潸潸泪下。又见新妇歪着那黄瘦的脸儿,向自己愕然相看,惊寰忍不住咧开大嘴,哭着叫了声“我的妻!”

    便扑的跑到床前,手儿环着她的香肩,头儿抵到她的颏下,一语不发,先自呜咽起来。

    新妇猝然遇到意外的景况,不知是幻是真,还疑惑是做梦。因为这样的梦,以先曾做过许多咧。惊寰哭了一会,才抬头望着她颤声说道:“我的可怜的人,我来了。妻,妹妹,姐姐,我来了。我该死,我对不住你,以先我是混账东西,现在我明白了。求你饶了我的错处,饶了我,亲人呀!你说一句。”

    新妇直着眼睛,怔怔的把手在惊寰头上抚摩,只见嘴唇作颤,听不见说话,半晌才发音道:“你……你是他,你来了,你可来了!”

    说完眼儿一闭,似乎昏去,那手儿却在他头上更揉搓得重了。惊寰接着且哭且说道:“我今天才明白,世界只有你是真爱我的人,可惜我以前瞎了眼,把你害成这样。只求你饶了我。从此我再不离你,守着你过一世,好补我的过处。亲人呀,你说句话,饶了我!”

    新妇睁开眼,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,伸手摸摸枕边,摸摸自己的脸,摸摸惊寰的肩儿,又瞧瞧自己的手,才低语道:“真的么?他真来了!”

    惊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这等,举止神态,都不似少女,又见她将信将疑的模样,知道她对自己想念过深,希望久绝,才有这般景况,心里更加痛切,便用头顿得床沿作响道:“妹妹,是你那个不是人的男人来了,惊寰来了,你不必疑惑,快饶我,我从此不出这屋子了。”

    那新妇这时把惊寰的头儿,扶得抬起,细看了一会,脸上微露笑容道:“真……真的,你可是真来了。”

    惊寰忙应道:“是是,我是惊寰,你不是做梦。”

    新妇忽然自己一笑,那笑声好似她小时在母亲怀里所发的一样,笑着说道:“嘻嘻,娘,他回来了。阿弥陀佛,娘。”

    又看着惊寰道:“你别走。”

    惊寰紧紧抱住她,把嘴凑到耳边,说道:“妹妹,你把心定一定,惊寰回来,再不走了。你定定心好和我说话。”

    说着就偎她温存许久,又连乱叫着姐姐妹妹,过一会才觉新妇咳嗽着用手把自己脸推开,她口里道:“你抬开,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惊寰才把脸离开她几寸,却还注视着,见她满面啼痕,眼光已不似方才散漫,知道她神志已定,便又哀告道:“方才我的话你听明白了?我已对前事十分后悔,……”

    新妇抬手把他的嘴掩住道:“你真来了,不离开我了,我真想不到有这一天。天呀!我也有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又咳嗽。惊寰又道:“你对我以前的错处还记着么?怎不说饶我的话?”

    新妇想了想,倒哀哀的向惊寰道:“你待我没不好,我饶你什么?还要求你信我。”

    惊寰道:“信什么?”

    新妇道:“就是以前三番两次跟你分辩的事。”

    惊寰紧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信,我信,不论那件事是不是你所说,即就是你说的,我如今想起来倒感激你卫护我呢!当初我是该死,才跟你胡闹。亲人,快别提那些了。”

    新妇此时才看出惊寰是在地下跪着,急得把身儿一动道:“你怎么跪着?快起来!”

    惊寰更跪得挺直道:“我求你饶我以前的错处,你不饶我怎能起?”

    新妇抓住惊寰的头发,悲声道:“你怎还说这个,咱俩有什么饶不饶,只望你从此爱我,我死了也甘心。快起来,别教我着急。”

    说着见惊寰不动,才又流泪道:“你要非得逼我说,我就依你说一句,哥哥,我饶你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便把惊寰的头发,向怀内一拉,惊寰乘着这个机会,先把一条腿提上床沿,接着就把全身滚到床上,新妇也将身朝后略退,立刻两人的头儿各占着半边鸳枕,脸对脸的偎在一处,虽然隔衾相抱,照样也成了同梦鸳鸯。这一夜惊寰的引咎自责,曲意相慰,以及海誓山盟,和新妇的受宠若惊,投怀如梦,以及轻嗔薄恨,都自不必细表。只苦了个郝妈,半夜里被少爷推出门外,又不敢回去睡觉,没奈何就坐在堂屋里打盹。屋里惊寰所说的话,她都听见了,心里暗替新妇高兴,喜欢得再睡不着,天才一亮,便去推老太太房门,去报告少爷夫妇复合的事。

    惊寰母亲听了自然欢喜,尚还疑惑,自己也顾不得端婆母的架子,悄悄的跑到儿媳卧室门外,掀帘缝向里一看,见他夫妇和衣相偎,正睡得酣适,便退出来。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家上下,没过正午,就又传到若愚的家里,立刻人们都有了喜色。

    惊寰在新妇屋里起床后,见有仆妇进来,便直跑到自己母亲房里去梳洗,见母亲和众人都望着自己笑,知道早被人看破,只得装作看不见。

    到吃过早饭后,惊寰涎着脸儿,向母亲问历来给新妇请的医生和所开的药方,老太太把药方都检出来,又告诉了许多医生的名字。惊寰知道这些饭桶都是欺世盗名之士,没一个靠得住,又见药方脉案都写得很凶恶,更后悔自己负心,竟把她害到如此,立志要替她访求良医,用全力给她治病,便到新妇房中,告诉她自己出去一会。新妇似乎连这片时都不忍分开,恋恋许久,才嘱咐他快去快回。

    惊寰出门去,便到各亲友家挨门访问,哪里有出色良医?末后访到一家,竟得了个机会。原来这时直隶督军正害了老病,派人到江苏请来一位名医,这名医真是位国手,在前清做过太医院长,恰住在这亲戚家里。惊寰托了许多人情,才求得那名医允于明天来看。

    惊寰大喜回家,对新妇说知此事,仿佛已请到活神仙,只要神仙驾到,立刻手到病除。新妇此际因丈夫回心见爱,对前途生了无穷的希望,也自怕死贪生起来,更盼着早脱沉疴和心爱的丈夫唱随一世,自然闻语欣然。当夜惊寰又宿在新妇房里,给她温药调羹,实际当了看护夫。

    到了明日,一过午后,惊寰便派郭安雇辆汽车来接那名医,盼到上灯时候,名医才姗姗而来。先让进书房,吸了半点钟的鸦片烟,才去诊脉。诊过以后,又回到书房,坐在椅上,看着笔墨,沉吟了半晌,方绺着胡子道:“兄弟没拿手的病,向来不敢开方。这位病人,是思虑太重,心血交枯,早已转了痨病。你要在前一个多月,请明白人治,还有几分把握。如今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瞧瞧惊寰,又道:“兄弟开方也是没用,请您另请高明。”

    惊寰听医生口气不好,立刻颜色更变,忙又追问道:“您瞧还有挽救么?”

    那名医笑道:“挽救,怎能没有?不过兄弟实在才疏识浅……”

    话只说到半截,便立起拱拱手,表示告辞。惊寰没法只得送出,仍派郭安用汽车送回。惊寰才知新妇已入危险,心里的悲痛自不必说,但对新妇还不敢露出神色,到夜里仍用旧药方煎药给新妇吃,虚报说是这名医所定的方剂。又过一日,惊寰仍不死心,又约来本埠一位名医黎桐冈先生。这位黎先生虽没辞开方,但所说的话和那位太医院长也大同小异,惊寰更凉了半截。

    开过方子,惊寰送医生出了门,自觉满腹辛酸,便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。忽听巷口有人喊道:“看朱媚春的新闻一个铜子。”

    惊寰听了,心里一动,就将卖报的招呼过来,买了一张,拿着走回院里,且行且看。翻到里面,才在小新闻里寻着一段标着二号字的题目,是“春莲之爱”,而后又一行小题,是“门当户对妓姘伶”。惊寰脑里轰然一声,料道说的定是那件事了,便赶紧向下看,见正文是:“忆琴楼之名妓冯如莲,花容月貌,秀丽天然,北里胭脂,无出其右。惜其对待客友,松香有架,草木无情。人以其桃李冰霜,亦加原谅,故琵琶门巷,依然不断游骢。讵知妮子近来大改故常,与男伶朱媚春姘识,鹣鹣鲽鲽,双宿双飞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大有终身相倚之意。此事满城风雨,尽人皆知。素日拜倒石榴裙下者,亦皆醒悟,已无愚人再往报效。恐其生意从此一落千丈,而朱媚春亦将名誉破产云。”

    惊寰看罢,心想这段东西,虽然似通不通,却天然是天津才子派的笔墨,可还说得情真事确。这件事一传出去,如莲的生意怕要坏了。又想到报上说这事满城风雨,尽人皆知,看起来只有我一个混虫,一直蒙在鼓里。若不是那天活该看破,还不知教她骗到几时。一阵气愤,便把报撕作一圈,扔上房去。正是:天下有情痴,姑屈君掩书一哭;人间无限恨,莫嗤我取瑟而歌。后事如何,且听下面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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