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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你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的敌人,

    而不应当想怎么样消灭你自己。

    已经是正午了。一轮火热的太阳,这时正是最严厉地显耀着它的光芒,减少了街上来往的行人。空气是这般地热燥,逼得令人只有拭汗的工夫;倘若没有必要一定要在街上行走的话,那街上将见不着一个行人的踪影。这一天是很热的一天,温度达到一百零五度。在这一天因受热而死的很多————听说有一个站岗的巡捕死在自己的岗位上,而有许多黄包车夫正在拖着车前走的当儿,忽然噗哧一声俯倒在地上,就这样吐了几口血,断了气……

    这时在炎酷的阳光下,在有名的繁华的N马路上,有一个穿着白粗布的小褂裤,一双破鞋,而头上没有戴帽子的青年工人彳亍着,没有目的地彳亍着。他茫茫然地来,又茫茫然地去,拥挤的行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,而他的心目中却也没有这些行人的印象。这些行人自然有自己的事务,没有工夫询问这位青年工人,“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呢?”就作算有人向他这样地询问,那他也将回答不出来为的是什么。有时立在S公司玻璃窗外,看看玻璃窗内陈列的一些珍贵的,奇异的,华丽的货物,这些货物他叫不出名字来,也并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,怎么用法,他看看它们也只是很漠然地,毫不动一点羡慕的心情,或者他也有点意识到,这些大约都是有钱的人们用以开心的东西,对于穷人,对于象他这样的穿着粗布的工人,是没有什么用处的,而且穷人也并没有许多时间来摆布这些玩意。玻璃窗内站立着一个美丽的西洋女人,樱唇是那样地红,两腮是那样地柔嫩,两眼是那样地妩媚,两个乳峰是那样地突起,简直如活的美人儿一般。他想来想去,“这难道也是卖的么?”但他总不能决定她的用处。最后他为她假设了一种用处:这大约是有钱的人买去做为白相的东西,也许她能陪着男人睡觉……想至此处,在他的被阳光所晒成的红而黑的面孔上,显出一点笑纹来了。

    “猪猡!混帐!你没有眼睛吗?”我们的这位青年工人正低着头向前茫然地行走的当儿,不意与一个穿着纺绸长衫的,蓄着八字胡的先生,撞了一个满怀,把他手中的一个包裹也撞落在地上了。这使得这位八字胡先生大怒,泼口骂将起来,倘若不是撞了之后回身就走的话,那我们的青年工人一定要吃他几个耳光。我们的青年工人大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事了,所以便回头就走,任着他骂。可是也就因为这一骂的刺激,他才自觉地想道,“我现在在这街上走来走去干什么呢?”他不能给自己一个回答,便决定走回家去。

    “猪猡!你娘个造皮呀!压杀你这个赤佬!”当他走至C路欲过街的当儿,忽然呜的一声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飞过,险些儿就要被汽车撞倒了。他不禁吓了一跳,同时听着有人在骂他,他转脸一看,见是一个印度巡捕走向前来,就象要举哭丧棒来打他的样子,不禁又吃了一惊,不明白为着何事,但他明白红头阿三的哭丧棒是没有理讲的,便即刻跑过街那边去了。

    “但是我能够回家去么?”汽车与印度巡捕对于他的惊吓,在别一方面又鼓起他的思想来了。“我回去妈妈不要骂我么?险些儿阿蓉被我弄死了,我简直是一个罪人!我不能够回家去……”他于是又徘徊起来了。他现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逃犯,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罪过,将永远没有面目见爸爸和妈妈的面,更没有面目见亲爱的小妹妹的面。

    “回去干什么呢?”他又想道,“去看爸爸和妈妈一双可怜的苦脸?去回家里闲坐着吃饭?再将小妹妹丢到池里?回去干什么呢?……”他还是一面走一面想着,但他走的路是茫然的,并不是回家的方向。“但是不回家去又怎么办呢?我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?”他有点着急起来了。最后他打定了一个糊涂的主意:“就是这样地在街上闲走罢!走到晚上再讲,让汽车压死了也好,免得活着受罪。汽车压死了之后,爸爸和妈妈还可以得到五十块钱的抚恤费,至少也可以过两个月很快活的穷日子。也好,就拿这五十块钱做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罢!一条命虽然只换得五十块钱,但是我现在活着是一个钱都得不到呵!……”

    他于是打定了这样的糊涂主意。主意虽然是很可笑的,但是他却以为这是最好的一条路了,除此而外,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。他一面走一面想着,最后决定要将他心中所想的实现出来,便胡乱地胡走起来,从街这边走到街那边,从街那边又走向街这边,很迫切地希望忽地飞来一辆汽车将他撞倒,顶好即时就断了气。不知者看着他这种状态————在街上乱走的情形,一定断定他是在发神经病,或者是一个已经疯了的疯人。一个神经健全的人,绝对不会这样东倒西歪地乱走。但是在实际上,他这时并不是在发痴,而的确抱着一种目的,虽然这种目的是很糊涂的。幸而他现在所走的一条路是僻静的,并没有什么很多的汽车来往,因之,他终没有达到他的目的。也许他的命运注定他不应该死在汽车的底下,也许观世音菩萨在暗地保佑,因为她受了他母亲在家中的祷告,也许……这只有天晓得!

    “你不是王阿贵吗?”他正在低着头继续乱走的当儿,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,便抬起头来,定一定神,张一张朦胧的双眼一看,见着自己的面前立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,戴着一顶草帽,穿着一套白粗布的然而很干净的小褂裤,不似自己所穿的那般龌龊;这时他的面容虽然是黝黑,然而是很和善很同情的,两眼射着诚实而有力的光芒,令人发生深刻的感觉。阿贵向他审视了一下,面相似乎是很熟的,然而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。

    “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?两个月前我们还在一块儿办过事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呵哈!原来是应生叔,一时倒把我糊涂住了。”阿贵现出无限快乐的神情,笑将起来了。“应生叔,我问你,你现在好吗?还是在工会里做事情吗?”

    “也无所谓好不好,反正是活着一天就干一天罢了。”张应生带着笑,很自然地说道,“现在我还是从前那个样子,你现在好吗?你的脸色却比从前黑得多了,是怎么弄的呢?”

    “唉!说起来话长!”阿贵将头低将下来了。

    “昨天我听见一个人说,你已经被厂里开除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被张金魁这个混帐东西把我弄得开除了。”阿贵很凄苦地,同时又是很愤恨地回答他。

    “唉!这个婊子造的,专门同我们做对,真是可恨极了!你晓得吗?他差一点也把我害了呢。”

    张应生说到此时,将眉头一皱,叹了一口气,沉默下来了。霎时间记起了往事:那是一天晚上,张应生正在和平里内一幢房子的前楼上,与四个同志开秘密会议,讨论目前工作的大纲。当时各人都是很谨慎的,不敢高声说话,张应生与一个名叫王得全的,还将手枪放在身边,防备临时的变故。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很急剧地敲门,大家知道有点不对,便决定两个无枪的同志先翻过天花板逃走,留下张应生与王得全二人观看动静。敲门的声音愈形急剧了,他二人便走下楼来,静悄悄地走至大门向门缝一看,原来是三个武装巡捕,其形势是来捉人的模样。他二人又向后门缝一看,那里也有两个武装巡捕把守。张应生想道:“坏了!怎么办呢?抵御好,还是逃走好?……”张应生还未决定方策的时候,巡捕已经将大门打开了,王得全即时就放起枪来,打死了一个首先进来的巡捕。可是王得全自己也受了伤,倒在地上。其他两个巡捕没有看见张应生匿在门旁的墙角边,便走进客堂内搜索,不提防张应生溜至门外,连向他们放了两枪。张应生放了枪之后,便飞也似的跑了,也不知道那两个巡捕到底受了伤没有。事后,有人说,这事情的发生,是由于张金魁到巡捕房的告密……

    “应生叔!我现在是无路可走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阿贵的话打断了张应生对于过去的回忆。他并没有听清阿贵向他说了一句什么话,便如从梦中醒来也似的,连忙向阿贵问道:

    “你现在向什么地方去呢?”

    “什么地方也不去,只是想被汽车撞死。”

    “笑话!一个人好好地要想被汽车撞死!呵,我问你,你吃过中饭了没有?”

    阿贵从早上流浪到现在,从没想起吃饭的问题,肚子内也不觉得饿。现在忽然听见张应生问他吃过饭没有,便很迅速地用手将肚子一摸,即刻就感觉得异常地饥饿,并且是异常地难受。

    “我还没有吃饭。”阿贵很没有力气的样子将头摇一摇。

    “我忙得也没有吃饭。好,现在到我的家里去吃饭罢。”

    ……到了张应生的家里。

    这是一间狭小的,墙壁污痕斑斑的亭子楼。摆设是很简单的:一张帆布床,一张四方的木桌,两张圆形的小木椅,及一些零碎的东西。这是一个秘密工作者的通常的格式,倘若是门内汉,一望即知道这种屋内住的是哪一种人。尤其是一个由工人出身的秘密的工作者,他的屋内的摆设将格外地简单。

    阿贵大约是因为行走太多,或是由于饥饿,弄得身体太疲弱了,走进了亭子楼之后,便一下躺倒在帆布床上,直挺地如死尸也似的。张应生无暇同阿贵说话,便打起汽油炉煮起饭来,不一刻饭便熟了,他即将抽屉内所贮藏着的两碗菜,一碗是咸菜,一碗是豆皮炒肉,拿出来摆在桌上。这样,他便开始向躺在帆布床上的阿贵叫道:

    “起来,我们吃饭呵。”

    阿贵真是太疲倦了,这时虽然是肚子内觉着饿,但是不想起来吃饭。经张应生再三的催促,才很吃力地立起身来。

    “阿贵,我告诉你,”两人坐下之后,张应生忽然很郑重地说道,“我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知道的,是很秘密的,你千万别要告诉别个呵!现在是这样的时代,我们做的是这样的事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应生叔,请你放心,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,决不会随便乱说的。”

    两人开始吃饭,沉默下来了。差不多经过一两分钟的光景,张应生忽然将筷子放下,就同发觉了什么也似的,自言自语地笑道:

    “好哇!原来我忘记了先吃酒,难怪得我总觉着吃饭没有什么味道也似的。”说至此地,便向阿贵道:“阿贵,你能吃酒么?不吃?唉!我有一个坏脾气,就是每顿吃饭之前,总要吃一点酒,若不是这样,那是吃不下去饭的。阿贵,你说怪不怪?这种脾气实在是要不得的呵!我总想改,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改掉,讨厌!……”

    “应生叔,我饿过火了,现在反而吃不下去饭,你一个人吃罢,我很疲倦,想睡觉。”

    阿贵未将一碗饭吃完,便把筷子放下,走向帆布床上躺下了。张应生也不去干涉他,自己一个人开始吃起酒来。阿贵不一刻的工夫,就沉沉地睡去,毫没觉察到张应生什么时候吃完饭,什么时候出门去。张应生是一个忙人,他并不能象阿贵这样地在家内睡觉。下午还有两个会要开,还有两个地方要去。他于是吃完饭将门关好,就匆忙地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整个的下半天光阴,在阿贵的浓睡中消去。到了七点钟的辰光,张应生已经将事办完,回转家里,而阿贵还是在睡乡中,没有醒来。张应生静悄悄地将一盏不大明亮的电灯扭着之后,便预备做饭吃,并不去惊动他。等到张应生将饭做好之后,阿贵还是没有醒来,于是他不得不喊叫他了。

    阿贵睁开惺忪的睡眼,向室内的情景一看,又见张应生笑着立在床前,顿时又似乎入了梦境,不知自身现在何处,等到张应生向他说了“你这一觉也睡得太长了呵!起来吃晚饭罢!”之后,才渐渐地明白一切的经过。

    “起来,起来吃晚饭罢,”张应生又继续催促地说道,“这里有一盆水,你可以先洗洗脸。”

    “我难道睡了大半天吗?”阿贵很不相信也似地这样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不回来,”张应生笑起来了,“也不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呢。好了,别再发痴罢!快洗脸,洗了脸吃饭。”

    在吃饭的时候,两人并没有多谈什么话,只是默默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。张应生所想的并不关于阿贵的事,而是今天他工作的经过:组织失业工人指导委员会,审察反抗工贼委员会的工作……阿贵这时也没想到张应生身上,而只是打算“我到底做什么事情呢?进别的工厂做工呢,还是依旧地去让汽车撞死?……唉!我到底怎么办呢?……”

    饭吃完了,及一切都收拾洗净了之后,已经是九点钟了,这时起了风,亭子楼内的空气,已不如先前的燥热。张应生决定阿贵今夜睡在帆布床上,而自己将一张竹席子铺开在地板上睡。两人没有什么事做,便都躺下,用扇啪啪地搧着。这时张应生决定问一问阿贵的事情了。阿贵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张应生自己被厂里开除的经过。

    “阿贵,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办呢?”张应生等阿贵说完了之后,这样地问他。

    “怎么办?一点办法都没有!我今天白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?我预备让汽车撞死,我的家中可以得到五十块钱抚恤费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这才是发痴呢!一个人死的要值得:或是被我们的敌人捉去枪毙,或是同敌人对垒而死,或是……总而言之一句话,我们死的要值得,怎么能让汽车白白地撞死呢?而况且你也不是没有事情做,也不是什么瞎子瘸子,你是还可以找到工作的。你被S纱厂开除了,难道说你就不能进入别的纱厂做工吗?总而言之一句话,你是还可以找到事情做的。”

    “应生叔,你晓得吗?我现在简直不想再做什么工了。不知道因为什么,我现在总觉得做工的人,连畜生牛马都不如!我的父亲,我的母亲,做了一辈子的工,只是吃一辈子的苦,得到了什么好处!我想,与其活着做工,不如死了还好些,你说可不是吗?人生终久是要死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贵,你这一种说法,简直是太糊涂了!不错,现在的工人的确连牛马都不如,但是你要知道,这不是永久都是这样的呵!你不是也听见过许多革命的理论吗?……你现在为什么这样糊涂呢?我们不应当灰心,我们应当干将下去!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不好,所以我们才要革命,所以我现在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,阿贵,寻死只是没有用处的人的出路呵,我们是不应当这样做的!”

    阿贵听了张应生的话,沉默着不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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