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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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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家,就是这个事情要紧,早呢,我不喜欢,还是小孩的癖气,便为人家作儿媳妇呢。’当时我也多少明白什么是做儿媳妇的一回事,由自然中我不觉得臊了,便跑出去,同小弟弟玩去。然而心里却总记念着他们对于我所发的议论。

    “那年二月中,和暖得很。花啦,柳啦,都鲜翠娇红的到处皆是。清明过了,我也似乎为那样好天气所引动的一般,每天读点书,做完活计以后,总要找着小姊妹们,一堆儿玩去。可是有时在午睡的时候,在天气温阴的时候,看着燕子归去,看着落花的瓣儿飘动,总有些不能分说的感动。说起来这或者是小女孩子都有的这种经验。但梨花开了,雏燕也由檐下的泥巢中飞出了,门外的柳花,已落在地上如铺了碎锦一样,总是沉沉的不曾得过阿爷的消息。……后来梨花也落了,凄风细雨的春日,又将尽了。每年这时,我的为生活而奔波的阿爷,应该回来了。却终是没有回来。……三月去了,四月开始了,在这个期间,我同我妈简直坠落在失望中了!四月中旬忽然一个凶噩的消息,由城中同阿爷出门走生意的先生带来!……唉!那真是我合家悲惨分离的命运的开始了!……”

    慕琏听她所说的话,缠绵而温和,与以前所听到英苕的话不同,不禁将方才所饮的酒力,全消退了。也不讲话,只以两手交握着,去静听她的续言。

    “明白了,……什么事再不要提起了。我苦命的爷,在江心中葬了!……唉!从此后我也不愿再回叙去。……不是他早死我何至困难到如今呢!……以后我也没有说的兴致了,大概罢,妈的愁苦,便是她致命的病根。布店也拆分了。生活上一天天的难起来,而在这时,他,————你的伪善的叔父,却平空来播弄我的命运来了!……”

    “奇怪!他与你们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你真是个读书的学生,什么关系不关系,还不是给人硬造成的吗?谁与谁真曾有什么关系来?他那时正在城中自治局里充任所长,他从前也与阿爷有一面的认识。我小时候,常是到布店里玩去。他,————不知为什么?或是高兴去作成我们的生意罢,也去过几次,他自然是见过我的。你想他的年纪,比阿爷还大几岁,常拉着我问长问短,买糖果给我吃,又赞奖我聪明,好看,……冤孽呵!根子或者就埋在此处了。……及至阿爷的凶信来后,在半年之中,全家都是愁眉泪眼的过日子!只有我那个不识不知的小弟弟,还可以打起精神来,每天读书去。接着布店中的伙友,觑着我家中没有人了,拆梢,作假账,亏骗,弄得一塌糊涂。到了那年年底,不但生意做不成了,而且由店中先生的报告,还欠人家一千多元钱。……你想:这在我家,岂不是火上加油吗?先生们只是大言威吓着向我妈索钱。而平白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找出一大群索债的来,每天只是在我家吵闹。可怜哪,一个每日有病的女人,同着一个什么事不知道的女孩子,与一个只知玩与吃的小弟弟,怎么样可以对付得过!就是去打官司,又用什么方法呢?……在那个时候,谁曾来管。至于那些戚族们,早躲得远远的,生怕惹了事身上。一个秋叶,也怕打破了头。我在那时,背着我妈不知哭过多少次。直到现在眼睛每每在夜里发痛!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眼中又红晕起来。却接着道:

    “正是机会到了!他,————你那伪善的叔叔,便仗义而出。伪也罢,真也罢,在那个时候,我们怎能不感激他!说也奇怪,自从他亲到我家中三次,义形于色的力任去替我家出力。果然不几天就完结了。我妈病在床上,我又不能出去,事情的结局,只有他的报告。原来也没用着打官司,布店算清,伙友全都辞退,本利全算没有了。而欠人家的一千多元,听他说:凭他的力量,用店房的地址作抵押,由他代为偿还,还打了个六折。他并且将许多帐册,文件,收据等,全都亲自交代过来。还对我们说:‘用布店作抵押,那不过为遮外人的耳目罢了,本来我拿出几千元来,为你们出力,也应该;而且与死者朋友一场,就连这点事还担不起,那还是人吗?我何曾有心去占据那所房子,我并不是没有房子居住的人,至少我可以对天许誓的,不过对了外人,不能不那种办法。而且我预先照着他们通常的方法,写了张契约,在这里,你们盖个图章与否,都不要紧。其实就存在你们家里,还不是一样吗?’他说时,真可谓很慷慨的。那时,我妈却怎么不盖章,怎么再好意思留下那张他所预定的契约呢?……嗳!人心才是坏透的东西!……”

    慕琏听到这里,不禁将两手握得更紧了一些。

    “事情就那样下去。我当时虽已经不以他那种办法为然,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之下,更有什么其他的方法?……房子属于他了,我家原是作小生意的人家,更哪有余钱去向他赎回房子。……我妈也日日的健壮起来,可巧不到一年,他的妻竟死了。本来听外人传说,他的妻死得有些奇怪,这是后来人们的猜疑,却没有一个敢证明的。在这个时期中,他总是常到我家中去,对于我越发比从前不同了。时时现出一副庄严与可尊重的面目来。同我妈谈这个,那个,看去再没处找得到像他一个好人似的。

    “他的妻死了。没过半年,忽然奇闻迅速的来到。便是他差人用卑谦的辞气,向我妈求婚于我。……你想:这不是出人意外的事吗?……”

    慕琏听到此处,仿佛是已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全明了了的一般,但他仍不言语,只静听她的续言。

    夐符说到这里,已将无限的隐痛,完全触动。接着长叹了口气道:

    “我由此明白人间真是地狱啊!即如老人们所说的地狱,还是罪有应得的方可入那一层的。像我呢,不敢说平生就没有一丝毫的罪恶,在我身内。但我自几岁时受了我妈的教戒,连个蚂蚁都不敢弄死,看见一朵花儿落在地上,有时还替它深深的怅惘。然而报施上却为何对我这样惨酷?……自从那求婚事情经过之后,我妈同我的性情一样一样的,却不以坏心眼去测想人。不过觉得就是年纪大些罢了,别的样样都好。因此我妈曾同我微微的商量过几次。我只有哭泣,哭泣便是不赞同的表示,但我妈究竟上了他的惑骗了。究竟以为不是害我的。……可怜我没有什么勇力,又不好意思说话,明知道将来的日子难过,但我要怎样呢?死不得,活着也是难受!……你可想见我的生活在那时是怎么样的悲惨啊!

    “我只有自恨我太不中用了,太没有决心了,任着他的骗陷毒害玩弄,……定了我的命运。但这是谁的过恶?我固然是弱者啊!……

    “一切更不必再说了,但最后的一句话。……”她虽是怯弱些,到此也不禁紧咬住牙齿道:“这一切的计划,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:我家布店的事,以及抵押房子的事,其中的诡秘,全是他,……只是他一个人鼓动造作出来的!但是在我。……失身以后,方才知道的!唉!过去了!他只求那时骗我到手,便不管一切了!进门之后,还不是当奴隶一般的看我吗?虽说在初来的半年之中,他也曾分外的待我好。……羞死人呵!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仇人,还将我这个孤苦的身子,去凭他玩弄!……这都不提了。……也不过半年的光景罢了。我们总不晓得像他是什么样的人?千方百计将我骗到手以后,只不过半年的日期。此后便将我看作奴婢不如了!高兴时便拿着如同妓女般的玩侮,不高兴起来,冷酷的言语,不时的打骂,……唉!我妈,日子久了,即使我不说,也很明白了。可是怎样呢?我们哪敢用鸡卵去往石上碰呢?而且他后来对于我家,也不像以前,揭开面具了,索性也不准我回家去。这等变相的生活比人家正式讨小还要厉害。……后来又明明将我看为他的妾,……而且我妈不久也知道以前为他所陷害的诡计。财产丧在他手中;女儿被他强踏在脚下,……可怜!我妈便在那年冬天死去了!……现在我那个小弟弟,只能在远处当兵。一家人全都星散,只余下我在这个地方活受罪!我现在什么不想了!况且我还是这么柔弱的女子。但是我究竟还没忘了我妈……她临死时的言语,我不能用别的方法报复他,我要用我这不值钱的身子,给他点良心上的耻辱!可怜!你想,……这便是我的报复!再说,你自然也看的出,他还以我当人看待吗?穿的不错,是丝绸,吃的也是鸡咧,肉咧的东西,不过这就譬如买了山中的鸟儿来喂好了,剪断翅子,养在笼子里,作玩具。然还好些呢,鸟儿虽不自由,还可不生闲气。……”

    她正说之间,忽然听得身旁边的一声,吓了一跳!原来在桌上摆着一面大镜子,却被慕琏将拳头在桌面上一击,竟将镜子震下,打在地上,成了粉碎。于是将她的话也截住了。而慕琏却只是握紧了拳头,蹙着眉,再不言语。她楞楞地向地上看了又看,不禁又重行哭泣起来。一时觉得无限的辛酸,齐由心腔中涌出!一阵昏晕,便倒在慕琏的身前。这时万籁都寂,只有含着露痕的月影,罩在玻璃窗外的一棵老槐上,叶影儿一簇一簇地移动。

    慕琏这时也想得出神,对于当前的景况,如在梦中般的恍惚。然而看她那样的沉痛,又不忍即时将她推起。自己心中七上八下,又是热烈的愤激,又是缥缈的哀思,在这几天中,应该如何作去的问题,与当前嗅到夐符面部,与头上的脂粉油香的气息,更不知如何方好。只是一动不动的用力使皮鞋踏住地上的镜子碎屑,而且静静地用力往下面踏去。正在这个时候,忽然听得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响,且是接连着咳嗽了一声,他蓦然推开在他身上依着哭的夐符道:

    “起来,……你放心!……一定瑞玉来……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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