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麓堂诗话全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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处耳。

    子贡因论学而知诗,子夏因论诗而知学。其所为问答论议,初不过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间,而感发歆动,不能自已。读诗者执此求之,亦可以自得矣。

    陈白沙诗,极有声韵。《厓山大忠祠》曰:“天王舟楫浮南海,大将旌旗仆北风。世乱英雄终死国,时来竖子亦成功。身为左衤任皆刘豫,志复中原有谢公。人众胜天非一日,西湖云掩岳王宫。”和者皆不及。馀诗亦有风致,但所刻净稿者未之择耳。

    庄定山孔旸未第时已有诗名,苦思精链,累日不成一章。如“江稳得秋天”,“露冕春停江上树”,往往为人传诵。晚年益豪纵,出入规格,如“开辟以来元有此,蓬莱之外更无山”之类。陈公甫有曰:“百链不如庄定山。”有以也。

    诗文之传,亦系於所付托,韩付之李汉,柳付之刘梦得,欧有子,苏有弟。後人既不前人若,又往往为辑录者所累。解学士缙大绅,才名绝世,诗无全稿。黄学士谏收拾遗逸,漫为集刻。今所传本,如《采石吊李白》《中秋不见月》,不过数篇。其馀真伪相半,顿令观者有《枫落吴江冷》之叹。然则江右当时之英,安能逭後死者之责耶?若杨文贞公《东里集》,手自选择,刻於广东,为人窜入数篇。後其子孙又刻为续集,非公意也。刘文安公亦自选《保斋存稿》,至以馀草焚之。而其所选又徇其独见,与後进之论,或不相合,不可晓也。

    杨文贞公亦学杜诗,古乐府诸篇,间有得魏晋遗意者,尤精鉴识,慎许可。其序《唐音》,谓可观世变。序张式之诗,称勖哉乎楷而已。

    蒙翁才甚高,为文章俯视一世。独不屑为诗,云:“既要平侧,又要对偶,安得许多工夫?”然其所作,如《公子行》《短短床》二曲,绰有古调。《留侯图》四绝句,句意皆非时人所到也。

    刘文安公不甚喜为诗,纵其学力,往往有出语奇崛,用事精当者。如《英庙挽歌》曰:“睿皇厌代返仙宫,武烈文谟有祖风。享国卅年高帝并,临朝八闰太宗同。天倾玉盖旋从北,日昃金轮却复中。赐第初元臣老朽,受恩未报泣遗弓。”今集中《石钟山歌》等篇,皆可传诵,读者择而观之可也。

    五七言古诗仄韵者,上句末字类用平声。惟杜子美多用仄,如《玉华宫》《哀江头》诸作,概亦可见。其音调起伏顿挫,独为趫健,似别出一格。回视纯用平字者,便觉萎弱无生气。自後则韩退之苏子瞻有之,故亦健於诸作。此虽细故末节,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。偶一启钥,为知音者道之。若用此太多,过於生硬,则又矫枉之失,不可不戒也。

    昔人论诗,谓“韩不如柳,苏不如黄”。虽黄亦云“世有文章名一世,而诗不逮古人者,殆苏之谓也”,是大不然。汉魏以前,诗格简古,世间一切细事长语,皆著不得。其势必久而渐穷,赖杜诗一出,乃稍为开扩,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。韩一衍之,苏再衍之,於是情与事,无不可尽。而其为格,亦渐粗矣。然非具宏才博学,逢原而泛应,谁与开後学之路哉?

    欧阳永叔深於为诗,高自许与。观其思致,视格调为深。然校之唐诗,似与不似,亦门墙籓篱之间耳。梅圣俞云:“永叔要做韩退之,硬把我做孟郊。”今观梅之於孟,犹欧之於韩也。或谓梅诗到人不爱处,彼孟之诗,亦曷尝使人不爱哉?

    熊蹯鸡跖,筋骨有馀,而肉味绝少。好奇者不能舍之,而不足以厌饫天下,黄鲁直诗大抵如此,细咀嚼之可见。

    杨廷秀学李义山,更觉细研讨会;陆务观学白乐天,更觉直率。概之唐调,皆有所未闻也。

    陈无己诗,绰有古意。如“风帆目力短,江空岁年晚”,兴致蔼然,然不能皆然也。无乃亦骨胜肉乎?陈与义“一凉恩到骨,四壁事多违”,世所传诵,然其支离亦过矣。

    《中州集》所载金诗,皆小家数,不过以片语只字为奇。求其浑雅正大,可追古作者,殆未之见。元诗大都胜之。□□□□固不足深论。意者土宇有广狭,气运亦随之而升降耶?

    诗在卷册中易看,入集便难看。古人诗集,非大家数,除选出者,鲜有可观。卞户部华伯在景泰间,盛有诗名,对客挥翰,敏捷无比。近刻为全集,殆不逮所闻。闻江南人率钱刊板附其家所得者以托名,初不论其好恶。虽选诗成集者亦然,若《光岳》《英华》《湖海》《耆英》之类是已。

    挽诗始盛於唐,然非无从而涕者。寿诗始盛於宋,渐施於官长故旧之间,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。近时士大夫子孙之於父祖者弗论,至於姻戚乡党,转相徵乞,动成卷帙,其辞亦互为蹈袭,陈俗可厌,无复有古意矣。

    作山林诗易,作台阁诗难。山林诗或失之野,台阁诗或失之俗。野可犯,俗不可犯也。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。若贾浪仙之山林,则野矣;白乐天之台阁,则近乎俗矣。况其下者乎?

    天文惟雪诗最多,花木惟梅诗最多。雪诗自唐人佳者已传不可偻数,梅诗尤多於雪。惟林君复“暗香”“疏影”之句为绝倡,亦未见过之者,恨不使唐人专咏之耳。杜子美才出一联曰:“幸不折来伤岁暮,若为看去乱乡愁。”格力便别。

    王古直以歌故作诗亦有思致,《题严陵》诗曰:“天地此生惟故友,江湖何处不渔翁?”《游西山》曰:“旧时僧去竹房冷,今日客来山路生。”《述怀》曰:“穷将入骨诗还拙,事不萦心梦亦清。”馀不尽然。尝与予和雪诗“蒸”字韵,数往复,时出新意,予颇讶之。久乃觉其为方石所助,盖古直时止谢家故也。因以一诗挑之,谢乃跃然出和,遂成巨卷,古直藏而失之,懊恨累岁。邵郎中国贤偶购而归之。後古直客死,方石尽鬻其书画为棺敛费,而独留此卷云。

    吾楚人多不好吟,故少师授。彭民望少为诸生,偏好独解,得唐人家法。如《渊明图》诗曰:“义熙人物羲皇上,典午山河甲子中。恨杀浔阳江上水,随潮还过石头东。”《送人》曰:“齐地青山连鲁众,彭城山色过淮稀。”《幽花》曰:“脉脉斜阳外,微风助断肠。”《桔槔亭》曰:“春风满畦水,不见野人劳。”皆佳句也。独不自贵重,诗不存稿。予辑而藏之,仅百馀篇而已。惜哉!

    兆先尝见予《祀陵》诗“野行愁夜虎,林卧起秋蝇”之句,问曰:“是为秋蝇所苦,不能卧而起耶?”予曰:“然。”曰:“然则‘愁’字恐对不过。”予曰:“初亦不计,‘妨’字外亦无可易者。”曰:“似亦未称,请用‘回’字如何?盖谓为夜虎所遏而回也。”予曰:“然。”遂用之。

    张东海汝弼草书名一世,诗亦清健有风致。如《下第》诗曰:“西飞白日忙於我,南去青山冷笑人。”《送罗应魁》曰:“百年事业丹心苦,万世纲常赤手扶。”《假髻曲》等篇,皆为时所传诵。尝自评其书不如诗,诗不如文,又云“大字胜小字”。予戏之曰:“英雄欺人每如此,不足信也。”

    予尝有《岳阳楼》诗云:“吴楚乾坤天下句,江湖廊庙古人情。”镜川杨文懿公亟称之,有同官者不以为然,驳之曰:“吴楚乾坤之句,本妙在‘坼’字‘浮’字上,今去此二字,则不见其妙矣。”杨曰:“然则必云‘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’天下句而後为足耶?”後以语予,为之一笑。

    苏子瞻才甚高,子由称之曰:“自有文章,未有如子瞻者。”其辞虽夸,然论其才气,实未有过之者也。独其诗伤於快直,少委曲沉著之意,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。然取其诗之重者,与古人之轻者而比之,亦奚翅古若耶。

    尝有一同官见予辈留心体制,动相可否,辄为反脣曰:“莫太著意。人所见亦不能同,汝谓这般好,渠更说那般好耳。”谢方石闻之,谓予曰:“是恶可与口舌争耶?”

    方石自视才不过人,在翰林学诗时,自立程课,限一月为一体。如此月读古诗,则凡官课及应答诸作,皆古诗也。故其所就,沉著坚定,非口耳所到。既其老也,每出一诗,必令予指疵,不指不已。及予有所质,亦倾心应之,必使尽力。予尝为《厓山》诗,内一联,渠意不满,予以为更无可易。渠笑曰:“观子胸中,似不止此。”最後曰:“庙堂遗恨和戎策,宗社深恩养士年。”渠又笑曰:“微我,子不到此。”予又为《端礼门》古乐府,渠以为末句未尽,往复再四,最後乃曰:“碑可毁,亦可建。盖棺事,久乃见。不见奸党碑,但见奸臣传。”渠不待辞毕,已跃然而起矣。

    予尝作《渐台水》诗,末句曰:“君不还,妾当死。台高高,水瀰瀰。”张亨父欲易为“君当还”,乃见楚王出游不忍绝望之意。予则以为此意则前已有之,末用两“不”字,愈见高高瀰瀰无可奈何有馀不尽之意。间质之方石,玩味久之曰:“二字各有意。”竟亦不能决也。

    彭民望始见予诗,虽时有赏叹,似未犁然当其意。及失志归湘,得予所寄诗曰:“斫地哀歌兴未阑,归来长铗尚须弹。秋风布褐衣犹短,夜雨江湖梦亦寒。”黯然不乐。至“木叶下时惊岁晚,人情阅尽见交难。长安旅食淹留地,惭愧先生芷蓿盘”,乃潸然泪下,为之悲歌数十遍不休,谓其子曰:“丁涯所造,一至此乎?恨不得尊酒重论文耳。”盖自是不阅岁而卒,伤哉!

    潘南屏时用深於诗,亦慎许可。尝与方石各评予古乐府,如《明妃怨》谓古人已说尽,更出新意。予岂敢与古人角哉?但欲求其新者,见意义之无穷耳。及予所作《腹剑辞》,方石评末句云:“添一‘恨’字,即精神十倍。”南屏乃漫为过目。《新丰行》,南屏评以为无一字不合作,而方石亦寻常视之,不知何也?姑识之以俟知者。《腹剑辞》曰:“腹中剑,中自操,一日不试中怒号,构雠结怨身焉逃?一夜十徙徒为劳。生无遗忧死馀恨,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。”《新丰行》曰:“长安风土殊不恶,太公但念东归乐。汉皇真有缩地功,能使新丰为故丰。城郭不异山川同,公不思归乐关中。汉家四海一太公,俎上之对何匆匆,当时幸不烹若翁。”

    陆鼎仪尝言谢方石诗好用“梦”字及一“笑”字,察之果然。间以语之,亦一笑而已,不易。因忆张亨父尝言杜诗好用“真”字,岂所谓“许浑千首湿,杜甫一生愁”者,虽古人亦不能免耶?

    韩苏诗虽俱出入规格,而苏尤甚。盖韩得意时,自不失唐诗声调。如《永贞行》固有杜意,而选者不之及,何也?杨士弘乃独以韩与李杜为三大家不敢选,岂亦有所见耶?

    联句诗,昔人谓才力相当者乃能作,韩孟不可尚已。予少日联句颇多,当对垒时,各出己意,不相管摄,宁得一一当意。惟二三名笔,间为商榷一二字,辄相照应。方石尝谓人曰:“西涯最有功於联句。”若是,则予恶敢当?但忆与彭民望作悲秋长律七言四十韵,不欲重用一字,已乃令亡弟东山细加磨勘,有一字乃复易之,盖其用心之勤亦如此。其所录旧草,初未尝有所择,辄为王公济所刻,自是始不以草稿假人,正坐是耳。与民望联者,几二百篇,为别录,既久而失。近易吉士舒诰始自长沙录得之,岂民望之诗,有不容泯者耶?

    集句诗,宋始有之,盖以律意相称为善,如石曼卿王介甫所为,要自不能多也。後来继作者,贪博而忘精,乃或首尾声衡决,徒取字句对偶之工而已。尝观夏宏《联锦集》,有一绝句曰:“悬灯照清夜,叶落堂下雨。客醉已无言,秋蛩自相语。”下注高启等四人。因讶之曰:“妙一至此乎!”时季迪诗未刻行,既乃见其钞本,则四句固全篇,特以次三句捏写三人名姓耳。其妄诞乃尔,又恶足论哉?

    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”景是何等景,事是何等事!宋人乃以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为律诗绝唱,何耶?

    诗中有僧,但取其幽寂雅澹,可以装点景致;有仙,但取其潇洒超脱,可以摆落尘滓。若言僧而泥於空幻,言仙而惑於怪诞,遂以为必不可无者,乃痴人前说梦耳。

    李长吉诗有奇句,卢仝诗有怪句,好处自别。若刘叉《冰柱》《雪车》诗,殆不成语,不足言奇怪也。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,断去疵类,摘其精华,亦何尝不奇不怪?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,乃为难耳。

    风雨字最入诗,唐诗最妙者,曰“风雨时时龙一吟”,曰“江中风浪雨冥冥”,曰“笔落惊风雨”。他如“夜来风雨声”,“洗天风雨几时来”,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“山头日日风和雨”,“上界神仙隔风雨”,未可偻数。宋诗惟“满城风雨近重阳”为诗家所传,馀不能记也。

    “广武城边逢暮春”,不如“洛阳城里见秋风”,“落叶满长安”,不如“落叶满空山”。“庭皋木叶下”,不如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,若“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则又超出一等矣。

    《李太白集》七言律止二三首,《孟浩然集》止二首,《孟东野集》无一首,皆足以名天下传後世。诗奚必以律为哉?

    太白天才绝出,真所谓“秋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。今所传石刻“处世若大梦”一诗,序称:“大醉中作,贺生为我读之。”此等诗皆信手纵笔而就,他可知已。前代传子美“桃花细逐杨花落”,手稿有改定字,而二公齐名并价,莫可轩轾。稍有异义者,退之辄有“世间群兒愚,安用故谤伤”之句,然则诗岂必以迟速论哉?

    作凉冷诗易,作炎热诗难;作阴晦诗易,作晴霁诗难;作闲静诗易,作繁扰诗难。贫诗易,富诗难;贱诗易,贵诗难。非诗之难,诗之工者为难也。

    族祖云阳先生以诗名,其和王子让诗曰:“老泪纵横忆旧京,梦中歧路欠分明。天涯自信甘流落,海内谁堪托死生?短策未容还故里,片帆直欲驾沧瀛。他年便作芙主,惭愧当时石曼卿。”此洪武初寓永新时作也。他诗如曰“诸葛有才终复汉,管宁无计谩依辽”,《明妃》诗曰“汉家恩深恨不早,此身空向胡中老。妾身倘负汉宫恩,杀尽青青原上草”,皆清激悲壮,可咏可叹。《元诗体要》乃独取五言二绝,盖未见其全集也。

    国初庐陵王子让诸老作铁拄杖采诗山谷间,子让乃云阳先生同年进士,而云阳晚寓永新,兹会也,盖亦焉。其曾孙臣今为广西参政,响在翰林时,尝为予言,予为作《铁拄杖歌》。

    吴文定原博未第时,已有能诗名。壬辰春,予省墓湖南,时未始识也。萧海钓为致一诗曰:“京华旅食变风霜,天上空瞻白玉堂。短刺未曾通姓字,大篇时复见文章。神游汗漫瀛州远,春梦依稀玉树长。忽报先生有行色,诗成独立到斜阳。”予陛辞日,见考官彭敷五为诵此诗,戏谓之曰:“场屋中有此人,不可不收。”敷五问其名,曰:“予亦闻之矣。”已而果得原博为第一,亦奇事也。原博之诗,酿郁深厚,自成一家,与亨父鼎仪,皆脱去吴中习尚,天下重之。

    诗用倒字倒句法,乃觉劲健。如杜诗“风帘自上钩”,“风窗展书卷”,“风鸳藏近渚”,“风”字皆倒用。至“风江飒飒乱帆秋”,尤为警策。予尝效之曰:“风江卷地山蹴空,谁复壮游如两翁。”论者曰:“非但得倒字,且得倒句。”予不敢应也。论者乃举予西涯诗曰:“不知城外春多少,芳草晴烟已满城。”以为此倒句非耶。予於是得印可之益,不为少矣。

    严沧浪“空林木落长疑雨,别浦风多欲上潮”,真唐句也。

    “南山与秋色,气势两相高”,不如“千崖秋气高”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不如“春入烧痕青”,谓其简而尽也。

    “梦”字,诗中用者极多,然说梦之妙者亦少。如“重城不锁还家梦”,“一场春梦不分明”,“梦里还家不当归”,乃觉亲切。陈丑斋师召在南京,尝有梦中诗寄予,予戏答之曰:“举世空惊梦一场,功名无地不黄粱。凭君莫向痴人说,说向痴人梦转长。”以梦为戏,亦所谓不为虐者也。

    吴文定善苏书,予尝作简戏效其体。文定作“斑”字“般”字(音班)。韵诗戏予,予和答之,往复各五首。予“斑”字有曰:“心同好古生差晚,力欲追君鬓恐斑。”“榻遍吴笺犹送锦,搦残湘管半无斑。”“换羊价重街头帖,画虎心劳纸上斑。”“云间天马谁争步,水底山鸡自照斑。”“般”字曰:“联以师模归有若,敢将交行比颜般。”“郑师乍许三降楚,墨守终能九却般。”“文心捧处惭施女,笔阵围时困楚般。”文定诗大有佳句,今失其稿,求之未得也。

    邵文敬善书工棋,诗亦有新意。如“江流白如龙,金焦双角短”之类。又有“半江帆影落尊前”之句,人称为“邵半江”。间变苏书,予亦以苏书答之。跋云:“戏效东曹新体。”邵误以为效其诗,作“依”字韵诗抵予,首句曰:“东曹新体古来稀。”予又戏其次韵曰:“东曹新体古来稀,此意茫然失所归。字拟坡书聊工,诗於昆法敢相讥。休夸騕袤才无敌,未必葫芦样可依。却问棋场诸国手,向来门下几传衣?”因相与大笑而罢。

    赵子昂书画绝出,诗律亦清丽。其《谿上》诗曰:“锦缆牙樯非昨梦,凤笙龙管是谁家?”意亦伤甚。《岳武穆墓》曰:“南渡君臣轻社稷,中原父老望旌旗。”句虽佳,而意已涉秦越,至《对元世祖》曰:“往事已非那可说,且将忠赤报皇元。”则扫地尽矣。其画为人所题者,有曰:“前代王孙今阁老,只画天闲八尺龙。”有曰:“两岸青山多少地,岂无十亩种瓜田?”至“江心正好看明月,却抱琵琶过别船”,则亦几乎骂矣!夫以宗室之亲,辱於夷狄之变,揆之常典,固已不同。而其才艺之美,又足以为讥訾之地,才恶足恃哉?然南渡中原之句,若使他人为之,则其深厚简切,诚莫有过之者,不可废也。

    近时作古乐府者,惟谢方石最得古意。如《过河怨》曰:“过河过河不过河,奈此中原何?”《夜半檄》曰:“国威重,空头敕。相权轻,夜半檄。”皆警句也。

    国朝武臣能诗者,莫过定襄伯郭元登,谪甘州时,有《送蒙翁归朝》诗曰:“青海四年羁旅客,白头双泪倚门亲。”曰:“莫道得归心便了,天涯多少未归人。”又曰:“甘州城南河水流,甘州城北胡云愁。玉关人老貂裘敝,苦忆平生马少游。”今有《联珠集》行於世。予集蒙翁《类博》稿,见旧草纸背翁亲书《王母宫》四律,爱而录之,颇疑无改窜字,与他草不类。久之见所谓《联珠集》者,乃知为此老诗,幸不误录也。

    维扬周岐凤多艺能,坐事亡命,扁舟野泊无锡。钱奕投之以诗,有“一身为客如张俭,四海何人是孔融?野寺莺花春对酒,河桥风雨夜推篷”之句。岐凤得诗,为之大恸,江南人至今传之。

    庄定山尝有书曰:“近见‘冉冉月堕水’之句。”予南行时诚有之,但“苍苍雾连空”上句,殊未称耳。

    予北上时得句曰:“山色画浓澹。”两日不能对。忽曰:“鸟声歌短长。”罗冰玉殊不首肯,曰:“对似未过。”然竟不能易也。

    王介甫点景处,自谓得意,然不脱宋人习气。其咏史绝句,极有笔力,当别用一具眼观之。若《商鞅》诗,乃发泄不平语,於理不觉有碍耳。

    凡联句推长者为先,同年惟罗冰玉最长。罗以诗自许,每披襟当之。尝有句曰:“磊磈铜盘蜡。”坐客疑之,辄奋然曰:“此吾得意句,断不可易。”陆静逸尝曰“喑噤隐灭霎”,亦然。谢方石尝曰:“冁然一笑出门去,灯火满天惊飞鸟。”尤觉奋迅。是譬如周菹屈芰自好之不厌,予未之知也。(按:“惊飞鸟”似本作“飞鸟惊”,用东坡句意。)

    曩时诸翰林斋居,闭户作诗。有僮仆窥之,见面目皆作青色。彭敷五以“青”字韵嘲之,几致反目。予为解之,有曰“拟向麻池争白战,瘦来鸡肋岂胜拳”,闻者皆笑。

    界画有金碧,要不必同,只各成家数耳。刘须谿评杜诗“楚江巫峡半云雨,清簟疏帘看弈棋”,曰浅绛色画,正此谓耳。若非集大成手,虽欲学李杜,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诮。他更何说耶?(一擎按:“此条前段疑有脱文。”)

    古雅乐不传,俗乐又不足听。今所闻者,惟一派中和乐耳。因忆诗家声韵,纵不能仿佛赓歌之美,亦安得庶几一代之乐也哉!

    矫枉之过,贤者所不能无。静逸之见,前无古人。而叹羡王梅谿诗,以为句句似杜。予尝难之,辄随手指摘,即为击节,以信其说,此犹可也。读僧契嵩《镡津集》,至作诗以赏之。初岂其本心哉?亦有所激而云尔。

    僧最宜诗,然僧诗故鲜佳句。宋九僧诗,有曰:“县古槐根出,官清马骨高。”差强人意。齐己湛然辈,略有唐调。其真有所得者,惟无本为多,岂不以读书故耶?

    予尝有诗曰“鹦鹉笼深空望眼”,或欲易为“空昨梦”。又曰“翠笼鹦鹉空愁思”,或欲易为“空毛羽”。予不能辩,姑以俟诸他日,更与商之。

    清绝如“胡骑中宵堪北走,武陵一曲想南征。”富贵如“旌旗日暖龙蛇动,宫殿风微燕雀高。”高古如“伯仲之间见伊吕,指挥若定失萧曹”。华丽如“落花游丝白日静,鸣鸠乳燕青春深”。斩绝如“返照入江翻石壁,归云拥树失山村”。奇怪如“石出倒听枫叶下,橹摇背指菊花开”。浏亮如“楚天不断四时雨,巫峡长吹万里风”。委曲如“更为後会知何地,忽漫相逢是别筵”。後逸如“短短桃花临水岸,轻轻柳絮点人衣”。温润如“春水船如天上坐,老年花似雾中看”。感慨如“王侯第宅皆新主,文武衣冠异昔时”。激烈如“五更鼓角声悲壮,三峡星河影动摇”。萧散如“信宿渔人还汎汎,清秋燕子故飞飞”。沉著如“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”。精炼如“客子入门月皎皎,谁家捣练风凄凄”。惨戚如“三年笛里关山月,万国兵前草木风”。忠厚如“周定量汉武今王是,孝子忠臣後代看”。神妙如“织女机丝虚夜月,石鲸鳞甲动秋风”。雄壮如“扶持自是神明力,正直元因造化功”。老辣如“安得仙人九节杖,拄到玉女洗头盆”。执此以论,杜真可谓集诗家之大成者矣。(一擎按:“此条前段疑有脱文。”)

    张式之为都御史,在福建督叔军务,作诗曰:“除夜不须烧爆竹,四山烽火照人红。”为言者所劾而罢,诗体不可不慎也。

    “巧迟不如拙速”,此但为副急者道。若为後世计,则惟工拙好恶是论,卷帙中岂复有迟速之迹可指摘哉?对客挥毫之作,固闭门觅句者之不若也。尝有人言:“作诗不必忙,忙得一首後,剩有工夫,不过亦是作诗耳,更有何事?”此语最切。

    元诗:“山中乌喙方尝胆,台上蛾眉正捧心。”“空怀狗监知司马,且喜龙门识李膺。”“生藏鱼腹不见水,死挽龙髯直上天。”皆得李义山遗意。至“戏尔筑坛登大将,危乎操印立真王”,“自是假王先贾祸,非关真主不怜才”,直世俗所谓简板对耳,不足以言诗也。

    ○麓堂诗话跋

    《麓堂诗话》,实涯翁所著,辽阳王公始刻於维扬。余家食时,手钞一帙,把玩久之。虽然,予非知诗者,知其有益於诗教为多也,将载刻以传而未果。兹欲酬斯初志,适匠氏自坊间来,予同寅松溪叶子坡南、长洲陈子棐庭咸赞成之,乃相与正其讹舛,翻刻於缙庠之相观庭,为天下诗家公器焉。时嘉靖壬寅十一月既望,番愚後学负暄陈大晓景曙父跋。

    李文正公以诗鸣成弘间,力追正始,为一代宗匠。所著《怀麓堂集》,至今为大雅所归。诗话一编,折衷议论,俱从阅历甘苦中来,非徒游掠光影娱弄笔墨而已。仁和倪君建中手钞见赠,亟为开雕。俾与《沧浪诗话》、《白石诗说》鼎峙骚坛,为风雅指南云。

    乾隆乙未仲秋上浣知不足斋後人鲍廷博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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