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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贺新郎

    赋琵琶

    凤尾龙香拨,自开元霓裳曲罢,几番风月。最苦浔阳江头客,画舸亭亭待发。记出塞黄云堆雪,马上离愁三万里,望昭阳宫殿孤鸿没;弦解语,恨难说。  辽阳驿使音尘绝,琐窗寒,轻拢慢捻,泪珠盈睫。推手含情还却手,一抹梁州哀彻。千古事云飞烟灭。贺老定场无消息,想沉香亭北繁华歇。弹到此,为呜咽。

    读辛老子词,且不可徒看他横撞直冲,野战八方。即如此词,看他将上下千古与琵琶有关的公案,颠来倒去,说又重说。难道是几个典故在他胸中作怪?须知他自有个道理在。原夫咏物之作,最怕为题所缚,死于句下;必须有一番手段使它活起来。狮子滚绣球,那球满地一个团团转,狮子方好使出通身解数。然而又要能发能收,能擒能纵,方不致不可收拾。稼轩此作,用了许多故实,恰如狮子滚绣球相似,上下,前后,左右,狮不离球,球不离狮。狮子全副精神,注在球子身上。球子通个命脉,却在狮子脚下。古今词人一到用典咏物,有多少人不是弄泥团汉。龙跳虎卧,凤翥鸾翔,几个及得稼轩这老汉来?虽然如是,尚且不是辛老子最后一着。如何是这老子最后一着?试看换头以下,曲曲折折,写到“轻拢慢捻”,“推手”“却手”,已是回肠荡气;及至“一抹凉州哀彻”,真是四弦一声如裂帛,又如高渐离易水击筑,字字俱作变徵之声。若是别人,从开端至此,费尽气力,好容易挣得一片家缘,不知要如何爱惜维护,兢兢业业,惟恐失去。然而稼轩却紧钉一句:“千古事云飞烟灭。”这自然不是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”。但是七宝楼台,一拳粉碎,此是何等手段,何等胸襟。真使读者如分开八片顶阳骨,倾下一瓢冰雪水。又如虬髯客见太原公子,值得“心死”两字也。要会稼轩最后一着么?只这便是。然而若认为是武松景阳冈上打虎的末后一拳,老虎便即气绝身死,动弹不得,却又不可。何以故?武行者虽是一片神威,千斤膂力,却只能打得活虎死去,不会救得死虎活来。辛老子则既有杀人刀,亦有活人剑,所以不但活虎可以打死,亦且死虎可以救活。不信么?不信,试看他“贺老定场无消息,想沉香亭北繁华歇”十五个字,一口气便呵得死虎活转来了也。①

    念奴娇

    重九席上

    龙山何处,记当年高会重阳佳节。谁与老兵供一笑,落帽参军华发。莫倚忘怀,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。凄凉今古,眼中三两飞蝶。  须信采菊东篱,高情千载,只有陶彭泽:爱说琴中如得趣,弦上何劳声切。试把空杯,翁还肯道:何必杯中物。临风一笑,请翁同醉今夕。

    稼轩性情、见解、手段,皆过人一等。苦水如此说,并非要高抬稼轩声价,乃是要指出稼轩悲哀与痛苦底根苗。凡过人之人,不独无人可以共事,而且无人可以共语。以此心头寂寞愈蕴愈深,即成为悲哀与痛苦。发为篇章,或涉愤慨。千万不要认作名士行径,才子习气。彼世之所谓名士才子者,皆是绣花枕,麒麟楦,装腔作势,自抬身份,大言不惭,陆士衡所谓“词浮漂而不归者”也。即如明远、太白,有时亦未能免此,况其下焉者乎。稼轩即不然,实实有此性情、见解与手段,实实感此寂寞,且又实实抱此痛苦与悲哀,实实怪不得他也。

    此词起得不见有甚好,为是是重九席上,所以又只好如此起。迤逦写来,到得“谁与老兵供一笑,落帽参军华发”两句,便已透得些子消息。老兵者谁?昔之桓温,今之稼轩也。桓温当年面前尚有一个孟嘉,可供一笑。稼轩此时眼中却并一个孟嘉也无。往者古,来者今,上是天,下是地,当此秋高气爽,草木摇落之际,登高独立,眇眇馀怀,何以为情?所以又有“莫倚忘怀,西风也解点检尊前客”三句,是嘲是骂,是哭是笑,兼而有之。却又嫌他忒杀锋芒逼人,所以今日被苦水一眼觑破,一口道出。直到“凄凉今古,眼中三两飞蝶”,写得如此其感喟,而又如彼其含蓄;纳芥子于须弥,而又纳须弥于芥子。直使苦水通身是眼,也觑不破;遍体排牙,也道不出。英雄心事,诗人手眼,悲天悯人,动心忍性,而出之以蕴藉清淡,若向此等处会得,始不辜负这老汉;若一味向鲁莽灭裂处求之,便到驴年也不会也。

    稼轩手段既高,心肠又热,一力担当,故多烦恼。英雄本色,争怪得他?陶公是圣贤中人,担荷时则掮起便行,放下时则悬崖撒手。稼轩大段及不得。试看他《满江红》词句,“天远难穷休久望,楼高欲下还重倚”,提不起,放不下,如何及得陶公自在。这及不得处,稼轩甚有自知之明,所以对陶公,时时致其高山景行之意。一部长短句,提到陶公处甚多。只看他《水调歌头》词中有云:“我愧渊明久矣,犹借此翁湔洗,素壁写《归来》。”真是满心钦佩,非复寻常赞叹。古今诗人,提起彭泽,哪个又不是极口赞叹,何止老辛一人?然而他人效陶和陶,扭捏做作,只缘人品学问,不能相及,用尽伎俩,只成学步,捉襟见肘,百无是处。稼轩作词,语语皆自胸臆流出。深知自家与陶公境界不同,只管赞叹,并不效颦。所以苦水不但肯他赞陶,更肯他不效陶;尤其肯他虽不效陶,却又了解陶公心事。此不止是人各有志,正是各有能与不能,不必缀脚跟,拾牙慧耳。只如此词后片,忽然借了重九一个题目,一把抓住彭泽老子,大开玩笑,不但句句天趣,而且语语尖刻。即起陶公于九原,恐亦将无以自解。且道老辛是肯渊明,不肯渊明?若道不肯,明明说道高情千古。若道肯,却又请他“试把空杯”。不见道:只因爱之极,不觉遂以爱之者谑之。又道是:“故将别语恼佳人,要看梨花枝上雨。”苦水如此说,甚是不敬,只为老辛顽皮,所以致使苦水轻薄。下次定是不敢了也。

    沁园春

    灵山齐庵赋,时筑偃湖未成

    叠嶂西驰,万马回旋,众山欲东。正惊湍直下,跳珠倒溅;小桥横截,缺月初弓。老合投闲,天教多事,检校长身十万松。吾庐小,在龙蛇影外,风雨声中。  争先见面重重,看爽气朝来三数峰:似谢家子弟,衣冠磊落,相如庭户,车骑雍容。我觉其间,雄深雅健,如对文章太史公。新堤路,问偃湖何日,烟水蒙蒙。

    读辛词,一味于豪放求之,固不是;若看作沉着痛快,似矣,仍未是也。要须看他飞针走线,一丝不苟,始为得耳。即如此词,一开端便即气象峥嵘,局势开拓,细按下去,何尝有一笔轶出法度之外?工稳谨严处,便与清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笑他分豪放婉约为两途者之多事也。

    闲话且置。即如此词,如何是辛老子一丝不走处,一毫不曾轶出法外处?看他先从山说起,次及泉,及桥,及松树,然后才是吾庐,自远而近,秩秩然,井井然。换头以下,又是从庐中望出去底山容山态。然后说到将来的偃湖。脚下几曾乱却一步。虽然苦水如是说,仍不见得不曾辜负稼轩这老汉。何以故?步骤虽然的的如此,却不是稼轩独擅,即亦不能以此为稼轩绝调。一切作家,谁个笔下又不是有头有尾,有次第,有间架?谁个又许乱说来?他人如是,稼轩亦如是。丈夫自有冲天志,不向如来行处行。且道如何又是稼轩所独擅的绝调。自来作家写山,皆是写它淡远幽静,再则写它突兀峻厉。稼轩此词,开端便以万马喻群山,而且是此万马也者,西驰东旋,踠足郁怒,气势固已不凡,更喜作者羁勒在手,故能驱使如意。真乃倒流三峡,力挽万牛手段。不必说是超绝千古,要且只此一家。但如果认为稼轩要作一篇翻案文字,打动天下看官眼目,则大错,大错。他胸中原自有此郁勃底境界,所以群山到眼,随手写出,自然如是,实不曾有心要与古人争胜于一字一句之间,又何曾有心要与古人立异?天下看官眼目,又几曾到他心上耶?虽然,是即是,终嫌他太粗生。稼轩似亦意识及此,所以接说珠溅、月弓,是即是,却又嫌他太细生。待到交代过十万松后,换头以下,便写出“磊落”、“雍容”、“雄深雅健”,有见解,有修养,有胸襟,有学问,真乃掷地有声。后来学者,上焉者硬语盘空,只成乖戾;下焉者使酒骂座,一味叫嚣。相去岂止千里万里,简直天地悬隔。而且此处说是写山固得,说是这老汉夫子自道,又何尝不得。写到此处,苦水几番想要搁笔,未写者不复再写,已写者也思烧去。饶我笔下生花,舌底翻澜,葛藤到海枯石烂,天穷地尽,数十页《稼轩词说》,何曾搔着半点痒处?总不如辛老子自作自赞,所供并皆诣实。读者若于此会去,苦水词说,尽可以不写,亦尽不妨写。若也不然,则此“词说”定是烧去始得。

    满江红

    稼轩居士花下与郑使君惜别,醉赋。侍者飞卿奉命书

    莫折荼,且留取一分春色。还记得青梅如豆,共伊同摘。少日对花浑醉梦,而今醒眼看风月。恨牡丹笑我倚东风,头如雪。  榆荚阵,菖蒲叶,时节换,繁华歇。算怎禁风雨,怎禁鹈?老冉冉兮花共柳,是栖栖者蜂和蝶。也不因春去有闲愁,因离别。

    花下伤离,醉中得句,侍儿代书,此是何等情致。待到一口气将九十许字读罢,有多少人嫌他忒煞质直。杜少陵诗曰: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”杨诚斋诗却说:“霜干皴裂臂来大,只著寒花三两个。”若只许他蜀中黄四娘家千朵万朵,不许他绍兴府学门前寒花霜干,得么?换头自“榆荚阵”直至“怎禁鹈”,虽非金声玉振,要是斩钉截铁,一步一个脚印,正是辛老子寻常茶饭,随缘生活。及至“老冉冉兮花共柳,是栖栖者蜂和蝶”,多少人赞他前用《离骚》,后用《论语》,真乃运斤成风手段。苦水却不如是说。若谓冉冉出屈子,栖栖出圣经,所以好,试问花共柳、蜂和蝶,又有何出处?上面恁么冠冕堂皇,底下恁么质俚草率,岂非上身纱帽圆领,脚下却著得一双草鞋?须看他“老冉冉兮花共柳”是怎的般风姿?“是栖栖者蜂和蝶”是怎的般情绪?要在者里,体会出一个韵字来,方晓得稼轩何以不求与古人异,而自与古人不同;何以虽与古人不同,却仍然与古人神合。隔岸观火之徒,动是说:“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虽极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”苦水却笑他如何不说:虽非本色,要极天下之工乎?且夫所谓本色者何也?山定是青,水定是绿,天定是高,地定是卑,若是之谓本色欤?大家如此说,我不如此说,便非本色。苟非真切体会,纵如此说了,又何异瞎子所云之“诸公所笑,定然不差”?假如真切体会了,便不如此说,亦何尝不是本色?且稼轩如此写,岂非正是稼轩本色乎?若谓只是太粗生,则何不思:无性情之谓粗,没道理之谓粗,稼轩此词,至情至理,粗在什么处?你道涂粉抹脂,便是细么?揭起那一层涂抹,十足一个黄脸婆子,面疱雀斑,青痣黑疤,累积重叠,细在什么处?

    水龙吟

    登建康赏心亭

    楚天千里清秋,水随天去秋无际。遥岑远目,献愁供恨,玉簪螺髻。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,把吴钩看了,阑干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。  休说鲈鱼堪脍,尽西风季鹰归未。求田问舍,怕应羞见,刘郎才气。可惜流年,忧愁风雨,树犹如此。倩何人,唤取红巾翠袖,揾英雄泪。

    千古骚人志士,定是登高远望不得。登了望了,总不免泄漏消息,光芒四射。不见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,一登广武原,便说:“时无英雄,遂使竖子成名。”陈伯玉不乐居职,壮年乞归,亦像煞恬退。一登幽州台,便写出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。况此眼界极高,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乎哉?

    此《水龙吟》一章,各家词选录稼轩词者,都不曾漏去。读者太半喜他“落日楼头”以下七个短句,二十七个字,一气转折,沉郁顿挫,长人意气。但试问此“登临意”,究是何意?此意又从何而来?倘若于此含糊下去,则此七句二十七字便成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,与彼大言欺世之流,又有何区别?何不向开端两句会去?此正与阮嗣宗登广武原、陈伯玉登幽州台一样气概,一样心胸也。而且“千里清秋”,“水随天去”,浩浩落落,苍苍茫茫,一时小我,混合自然,却又抵拄枝梧,格格不入,莫只作开阔心胸看去。李义山诗曰:“花明柳暗绕天愁,上尽层楼更上楼。欲问孤鸿向何处?不知身世自悠悠。”与稼轩此词,虽然花开两朵,正是水出一源。此处参透,下面“意”字自然会得。好笑学语之流,操觚握笔,动即曰,无人知,没人晓,只是你自己胸中没分晓。试问有甚底可知可晓?即使有人知得晓得了,又有什么要紧?偏偏要说无人知,没人晓,真乃痴人说梦也。

    前片中“遥岑”三句,大是败阙。后片中用张翰事,用刘先主事,用桓温语,意只是说,欲归又归不得,不归亦是空度流年。但总不能浑融无迹。到结尾“红巾翠袖,揾英雄泪”,更是忒煞作态。若说责备贤者,苦水词说并非《春秋》,若说小德出入,正好放过。

    八声甘州

    夜读《李广传》不能寐,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,戏用李广事,赋以寄之

    故将军饮罢夜归来,长亭解雕鞍。恨灞陵醉尉,匆匆未识,桃李无言。射虎山横一骑,裂石响惊弦。落魄封侯事,岁晚田园。  谁向桑麻杜曲,要短衣匹马,移住南山。看风流慷慨,谈笑过残年。汉开边功名万里,甚当时健者也曾闲。纱窗外,斜风细雨,一阵轻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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